無法落幕的盼望—關於鄭宏祥

文:鄭乃銘/2011年

1Rv8764da.jpg

《春天的故事》 180cm x 400cm      2011年 

『…,我的澈悟如果是緣自一種迷亂,那麼,我的種種迷亂不也就只是一種澈悟?在一回首間,才忽然發現,原來,我一生的種種努力,不過只為了要使周遭的人都對我滿意而已。為了要博得他人的稱許與微笑,我戰戰競競地將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走到中途,才忽然發現,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

---席慕蓉《獨白》

鄭宏祥擅長摺疊心緒。

即便面對的是悲情,他總還是能夠把它摺疊得異常俐落。

如此的行為,涉及的不是一份刻意、一種掩抑,而應該是所謂的澈悟。這樣的澈悟,反倒能夠讓人覺得那悲情當中的摺痕是理當存在。

鄭宏祥很坦然地說「我的作品確實存在著悲情,這股悲情很難說得具體,但我想它之所以存在,應該與我成長的環境是有關的」。

1983年,鄭宏祥出生在遼寧省的蓋州市。2006年,他畢業於魯迅美術學院油畫系。蓋州,其實也就是遼寧省營口市的一個縣級市。對多數稍微有點認識遼寧的人來講,蓋州市,怎樣都沒有省分瀋陽來得具有響亮知名度,但對於鄭宏祥來說,出生地蓋州、完成大學教育的所在地瀋陽魯迅美術學院,都有著北方特有的空曠與人際的疏離,這使得鄭宏祥在一開始面對創作的時候,很自然就把這樣的地理與人文因素放在畫面來做基底。

我之所以一開始就破題提到鄭宏祥的成長背景,主要的原因是在於;我並不想運用一個極其簡易的超現實分類語意學來歸納他的藝術創作。

因為,我並不覺得;他的繪畫表現只存在著那麼簡單的超現實語意。

在我的認為,鄭宏祥的繪畫走的是另外一種社會寫實主義風格,這份社會寫實主義是建立在對於現實的觀察與自省,他每每將自己對於現實環境的感悟,藉由個人所經營出來的繪畫語調來作為發抒。只是,他的藝術並不是為了服役寫實寓意的現實題材或對風景的描述,甚至他也不採取流行性的視覺感官符號來做訴求。鄭宏祥在面對自己的創作時,很清楚地從現實基礎概念上;拔取一些足以放大來作為跨越現實語境的題旨,正因為他是通過這樣的一種語境轉譯行為,很自然整個形現出來的畫面,就不再是現實環境中的具體實境。他成功地架構了個人繪畫裡的語意學,也等於是塑造了自己的繪畫情境,這種極端反映出個人獨特詮釋的繪畫作為,一方面是為自己走出不同於其他7080世代的市場承襲風格,也使得他的繪畫必須從不同的思維角度來作判讀。

空間的概念

空間性,是可拿來討論鄭宏祥藝術的一項重要元素。

從他所表現於外的空間性來說,鄭宏祥對空間的看法似乎與傳統概念下的空間感不同。在他的畫面裡,空間是沒有層次的。也就是說,他並不打算在空間推動著視覺的轉折,他有意把空間壓縮到好像存在於一片平板膠膜中。在這裡,空氣是被抽乾的、時間是被鎖定的,一切的一切都陷入一種停頓;但卻不等於沒有呼吸的狀態。如此的情境塑造,就好像生命被施以魔法而突然在空間中做了暫留,儘管如此,並沒有任何能力阻止畫裡面的故事,被無限的繼續想像。比如說,2008年他有一幅名為〈晚餐〉的作品,鄭宏祥將整個天際線直直地往下拉(這種天際線降低的構圖,可說是鄭宏祥作品一大特色),用意其實也就是於將情緒調整到一個較穩定而不興浪的狀態,並且把視覺的心理;導向一個沒有過度懸殊的力量對峙中。除此之外,鄭宏祥以一大片的烏雲(或核爆雲層)來覆蓋大面積的天空,對映著地面的破敗與蒼涼,分外凸顯被防毒面具緊裹的裸身男子冷漠舉止,正好整以暇地拿起刀叉準備享用眼前那全身被燒退了一層皮、但不知是小牛或羊的「動物」!整個畫面被掌控在一種極盡低調卻莫名驚恐的奢華儀式底下,令人根本搞不清楚到底這個男子是為生存在進行一種吃食?抑或是在準備進行另外一番的殺戮?

同樣是2008年的另外一幅名為〈無人生還〉作品,還是延續他個人對於反戰、環保…等公共性議題的關心。這件作品所架設的場景是核武戰後彷若廢墟的環境,一個身著制服的男子,背光看著前方。鄭宏祥特意省略了男子臉部的描寫,五官全都被神秘的黯黑給吞沒,背後是稀微的天空亮度;似乎正在醞釀著不知所以的可能。整個畫面充滿著聊無生趣的死寂,這個兀自站在前方的男子,毫無生命氣息,就好像事件發生的瞬間,生命頓然被即刻抽乾水分,只剩下一副空殼子;依舊挺立地在執行自以為還活著的認識。

雖然說鄭宏祥在08年這個段落的創作,比較具有敘述性,表現的格式也中規中矩,甚或至有點像宮崎駿《螢火蟲之墓》的動畫。但我覺得,這段創作對鄭宏祥來講,是個很具有關鍵性鋪墊作用。他開始為自己塑造出運用並不繁複的色彩來展開視覺心理拉力,讓單純的顏色在薄塗技巧處理之下,有了被暈染、擴充的空間感。而也就在這段期間,鄭宏祥開始創造屬於自己的鄭氏空間語意學概念,這樣的空間語意,更含有一種「心理儀式化」的演繹。與其它儀式化行為不同的是,他反倒將動作的呼吸節奏全然抽離,卻把悲情或隱約的不安情緒拉到飽和,觀者的心情因此定格在畫面上。

2009年開始,鄭宏祥不再拘泥黑色的主調,他將色階調至灰色。他認為,這樣的顏色更趨近於對成長環境的記憶。「在我的印象中,伴隨著我成長的幾個地方,好像天空盡是灰濛濛;藍天非常有限。因為灰色的關係,就特別會覺得空間是沒有層次、天空也絲毫沒有深淺遠近的距離」。成長經驗的記憶,轉折到創作的表現時,更能看出鄭宏祥在面對藝術的時候,為自己規劃出的奮力痕跡。

鄭宏祥在這個時期的創作表現,最明顯的是出現寓意式的象徵元素,例如;犀牛、紙盒、武器、黑線…,這些元素帶給空間有了另外一番活化的視覺性,但卻不意味著它們改變了空間的呼吸寬度。我覺得,鄭宏祥還是非常恪守著自己對於情感極端壓抑與摺疊的心理,並沒有隨意讓空氣釋放到空間。可是,空間由於不同元素加入與色彩轉換,畫面在被解讀上,也就比較具有跳動性。所謂跳動性,一方面可以指涉顏色所代表的視覺心理意涵;另一方面還是能被拿來純化視覺的構圖性。整體來說,08年時候的創作,作品多數是以單色系來做為表述,空間因為色彩的純粹性而極易曝露出那份被推到邊際的窒息感,悲情;是建立在畫面的運色上。09年之後,鄭宏祥固然還是保有原色的講求,但因為色彩的選項有了新的素材,相對之下;空間就被帶到一種更逼近於儀式概念的心理結構,悲情;在這個時期則是透過畫面主題來加以演化。感覺起來,09年後的鄭宏祥,在對藝術思維的傳達更顯得乾淨、篤定與自信充份洋溢,可是卻也更明顯在作品底蘊上,不自覺洩露內心那股極端自我保護主義的色彩。

意象的語意概念

觀看鄭宏祥的藝術,絕對不應當略過他在繪畫技巧的傳達。

鄭宏祥在創作背後的精神契機上,係建立在自己成長環境背景因素上,而他自己所訴達精神又含有悲傷的心理情境。如此的心理與他所呈現出來的筆觸,兩者是格外的密合。鄭宏祥在筆觸的運用及對構圖的掌握方面,處處呼應著他內心那股冷練,你很難從他的畫裡面;找到一絲猶豫不決的線或色彩。畫面上;情緒全然都被他壓回到一個緊密空間,正因為在技巧的表現已經充分布達出他內心思考面向,使得作品內外精神有相當一致的共奏結構。

至於,在畫面所出現的寓意式象徵元素,也能回到現實來找尋所欲傳達的意涵。在人物的描述上,一、他將主角的衣服全然脫除,用意就在於不想讓衣服本身的社會象徵位階來主導觀畫者的解讀。二、他將主角的頭部以防毒面具或紙盒蓋住,把五官隱藏起來也就等於是消除人的屬性,讓生命只是一個生命,而不需要仰賴五官來補充或說明內心的活動。另外,出現在畫面的犀牛,在鄭宏祥的解釋是,一種力量、一種熱情的結合體。但很少人在乎犀牛所面臨生存的危機,箇中的嚴峻性恐怕不是光靠牠外表的雄壯就能感受到。另外,犀牛的個性,膽小卻易怒;又相當盲從…」。因此,出現在畫面上的犀牛,或許全身被寫滿了美國獨立宣言起草者的人名,但從這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簽署者與文獻性來看,民主、自由、平等;這固然是眾人所樂於追求的目標,但即便是美國自己也未必如此徹底落實當年獨立宣言起草真正目的。鄭宏祥啟用了反比性的心理指涉手法來談對於現實的觀照,犀牛的外表厚壯,但仔細看畫中的犀牛眼神卻無比憂傷,這種貌似與真實的兩極拉力,說出了鄭宏祥對於現實種種的看法。

對公共議題的探觸與自我延伸,鄭宏祥始終維持一貫的悲情來觀看這個世界,就好像2011年的新作一樣,他還是繼續沿用裸男與犀牛這主要象徵,但公共議題則被拉抬到人性的普世價值來探討。例如,〈噢!乖〉作品中;犀牛幾乎是五體投地似跪在窄小平檯上,根本是如同一隻寵物;但不也說明生存面積的狹窄。〈等待不朽〉則是人被犀牛給逼爬到樹上,人;或許在等待危險解除,犀牛;則是在等待人累了;墜落下來。但殊不知這棵樹根本已經枯索!所謂追求不朽,其實都只是個諷刺。

這種將普世化的權與弱對峙,擴大到一種心理層面的轉述,表面上,鄭宏祥或許是矛頭對外,但我卻認為;他其實是拿著槍對著自己。他在自己的創作翻翻揚揚過程中,實踐的是自己內心的澈悟,畢竟,世間有多少無法落幕的盼望,也有多少關注、多少心思;在幕落後也未必見得會休止。

1RL8764da.jpg

《等待不朽》 180cm x 200cm   2011年

1RM8764da.jpg

《噢!乖》 100cm x 200cm      2011年

1RN8764da.jpg

《失活》 150cm x 200cm      2011年


0次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