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llow Spring"

正文绿字,便是Yellow Spring的一个关于

"Yellow Spring"

"Yellow Spring"

“请告诉我,特瑞西阿斯,怎样才能让她认出我”

————荷马

How should he figure my fear of dark?

The moment he can he‘ll remember me

————W.H.Auden

多行不义必自毙

————寤生(757-701BC)

在君夫人生下她毕生敌人的夜晚,痛苦消失了。她感觉身体在上升,心却在沉没。女奴在耳边唱歌,歌声流过断断续续的抽泣,汇成一支冷箭的轨迹;歌声织成一面纱帐,遮掩着为新生和离去预备的种种忙碌:谷粒在手心里振翅欲飞,火舌亲吻着新鲜的柴草,铜鼎一遍遍沸腾,油脂却迟迟不能化开。女奴用她濒临失明的双眼歌唱,抱怨因为君夫人遭了太多罪。

可是现在,痛苦消失了。如同所有正在死去的人,希望拥抱这转瞬即逝的安宁回忆过往,寻觅那些凋谢的记忆,不再通向任何地方,陷入一串梦境里。她梦到大地的缝隙和沉睡的种子,车轮飞转卷起热腾腾的泉水,她梦到想要攀附着漫天花雨抓住阳光布满倒刺的末梢,那个试图翻越城墙的武士,梦到他的坠落,正在融化的身躯和幽暗的喘息。在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被就地掩埋,埋进这座痛恨女人的坟墓,墓道尽头传来隐约的对白,疑虑和请求飘浮在梦里假装高耸却密不透风的天空,在天空之外,驱魔的舞影在四壁摇曳,但愿她再不返回这个令人心碎的场合。

君夫人记得这个场合,因为回忆,无不天然充沛着执念和因果。即使弥留之际的眼睛熄灭了太多枝节和色彩,她也看的足够清楚:一个劳作的背影,陷在自己开掘的土坑里。头颅就像忽然冒出的石榴,背上的伤口开开合合,泥土顺着剑刃流淌。在那些逃亡的年月,人们一边咒骂褒姒,一边翻腾土地,因为总有带不走的珍宝和亲人需要埋葬,因为总是盼望着地下的泉水喷涌而出,平息干涸喉咙的阵痛。他们望着异乡的山川和星辰,指望记忆封存所有灵光闪念,以便重返故土时依旧找的见旧日所爱。夫人捡起地上的铜胄,询问是否可以得到一点水。

“可是夫人啊,”他在衣衫上擦拭着剑刃,如同老练刺客毁尸灭迹般从容,“我的夫人啊,怜悯那些被猃狁吓破胆的,怜悯那些不得不归罪女人的,怜悯那些不得不死于自己诡计的人吧。我来这儿埋葬一位朋友,一位同袍,请你坐在那根木头上,听一听这个年轻人的遭遇,然后再决定是否要品尝这地下的甘泉。“

这时君夫人才发现一支车辀横在脚前,身型细长,光可鉴人,不曾被泥土和露水沾污,于是她坐了下来。

“我不记得自己是郑国人还是来自申国,也许我曾追随尚父远赴东土,第一个看见海,也许我对昭王的渡船做了手脚,也许我从白浪滔天的汉水里托起他的尸身。我没有疯,只是太久不曾想象我灵牌摆放的位置,在那源远的血河上从属于哪一条枝蔓,或许都怪猃狁的鬼把戏,或许因为我是个晋国人?不过有一件事不能忘:我不能两手空空回到故土。还想再看看鲤鱼跳不过鱼梁,在半空挥舞火红的尾巴,发光的虫子在轮辐间穿梭,摇晃着轭顶的铜铃。妻子一时认不出,将信将疑的试探,取出我珍爱的角弓。唉,但愿我还能抚摸那陈年的鱼皮和犀角,被颤抖的弓弦刺痛指尖。可能早已忘记乡关何处,但我不能两手空空回到那里。

正是这样的场合使我遇到了公子。本可以轻而易举得到他的戎车和佩剑,我却拥抱着他的膝盖请求怜悯——回家的希望和武士的体面。我一边思索,应该将他劫为人质还是骗取他的信任,一边仔细聆听周遭的动静,担心同伙没有将兵刃小心收藏,让寒光刺伤了年轻公子的眼睛。然而,他沉溺在树影里的恍惚神情却唤起了我衷心的疼爱,就像看到自己的儿子迷失在这陌生之地,因为一个就要诞生的记忆备受煎熬——如果我真有一个儿子的话。猎狗用长喙掀开衣衫一角,苍老的呼吸冲刷着我的肌肤,令人难过甚至愧疚。我想要放过他。可是这位公子,我将要亲手埋葬的年轻人,忽然挣脱了迷梦,也驱散了一切不合时宜的软弱念头,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夫人啊,被憎恶的长子和憎恶他的母亲,这种故事一点儿也不稀奇,你甚至可以讲给我听。缺少听众故事就不完整,你们坐在字句身后,识破了讲述者必然拙劣的诡计,可是我得提醒你,听闻是风险,遗忘才是解脱。

我不介意仇恨——他是这么说的,一个猃狁女人,或者猃狁的战利品,或者一份不见天日条约上微不足道的砝码,也许她是郑国人晋国人,申侯不得宠的女儿?不是记性不好,我从没有兴趣弄清楚那些被父亲收留的流亡者到底是谁。遗忘必有原因,而且无关爱恨。温和顺从的女人恰好仇恨亲生儿子,仅此而已。我记得坐在保姆怀里,俯瞰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她没睁开眼睛,泪水的热气扑面而来,我很想笑,却哭出了声。把他拿走,母亲低吼道,声音仿佛不是从惨白的双唇间流出,好像泡在水里的半句梦话,好像不知道也没打算我能听见,说我是滚烫的铜,散发着硫磺的气味。我不怪她,也不羡慕被宠坏的弟弟,吮吸着炫耀般的疼爱,同时毫无戒备就吞下母亲莫名其妙的恐惧。摸着他的小脑袋,夸他是盾牌、弓箭、她的依赖,同时警惕的注视着我,摇晃我的肩膀,威胁把我丢进沸腾的铜鼎,把我活埋,如果我靠近那只可怜的小蜥蜴,如果我也会感到恐惧的话。我想笑,于是笑出了声。

长久以来,父亲的支持令我无所畏惧。如此完美的君主和武士以至让人时常忽略他的存在,一次次断然拒绝废长立幼的明谋和暗示,不出于偏爱,只为让事情简单一些,我甚至怀疑如果在眼下的场合相遇能否认得出彼此。他总是急于跳上戎车前往某条河的上游同可恶的猃狁殊死一搏,带回无数牛羊奴隶,又一次拒绝妻子的请求,然后转身离开,然后彻底没了踪迹。我闭上眼睛想象他俯身瓢起一瓢浑浊的泉水,林间战马惊魂甫定,翻腾着一片未被血污沾染的枯草,却无心甩掉身后折断的车辀,然而睁开眼睛我却发现长久以来小看了这个猃狁女人或者猃狁的战利品,无论肉体还是精神,也许我沉浸、习惯并且最终爱上了仇恨的感觉甚至仇恨本身?我的确没有想到,国中的贵族——他们的祖先品尝过尚父捧来的鲜血,在汉水的渡船上弄丢过手指,也许此刻父亲正在亲手埋葬他们的亲朋,也许早已是黄泉路上的旅伴——丢弃宗法和体面就像脱下一叠旧衣服,选择站在君夫人一边。

不知他们从哪里拣来一个乞丐,宣称是久未露面的君主,出生入死的折磨彻底改变了样貌和气质,不过他终究还是回来了,不但会慢慢恢复健康和记忆,还会变得更仁慈,更关心粮食和蔬菜。君夫人拒绝我同这个冒牌货见面,他住在宗庙下面的地宫里。因为从黄泉归来,一时还不习惯人间的敌意。君夫人说。我很想笑,却笑不出声。难道这个女人忽然学会了猃狁的法术,令我丧失心智,在同情我的国人面前表演一出父子相认的闹剧,然后痛哭流涕的接受被废除继承人身份的命令?她的耐心终于耗尽,打算孤注一掷的刺杀我,强迫国人想起君主只剩一个儿子留存人间,而她,恰好是疼爱这个儿子的亲生母亲?即使作为冒牌货,他真的存在吗?我聆听着诡计的琐琐细语,打结织网挂满屋梁,给每一寸贫瘠的心田播下逆来顺受的种子,不过,我并不真的忧虑,无论因为对于漫长爱恨的依赖或者鄙弃,无论因为无论我如何不愿承认,在仇恨的面具下我们依旧彼此关照和谅解,也就从不担心彼此阴谋真的带来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后果,同时又不妨碍对这种后果满怀真诚并且幼稚的期待,因为血河终究要捡起阳光下的幻影,盘旋成一对安静的漩涡重归幽冥。我不能也不会掉进仇敌的圈套,因为圈套一定在圈套之中。躺在戎车下面,我梦见那座地宫,梦见那里供奉着一支车辀。

那支车辀,环绕着眼花缭乱的青铜波浪,在它骄傲昂起的顶端是一副面具,表情仿佛沉浸在巨大的痛苦和喜悦中,在那个瞬间模糊了二者的界限。它曾经扛起妲己芳香载途的车舆巡幸东土,鹿台漫天的火焰也没有带给它丝毫创伤,除了一阵阵令人不安的焦糊气味,除了当你凝视它的双眼,能看见尚父挥动洁白的旗帜,妲己的头颅挂在上面。在那个宗周覆灭的夜晚,幸存的西六师将士目睹了为人不齿的汾王后裔,也就是我的父亲,扛起这支车辀试图翻过镐京的城垣,漫天羽箭擦着他的耳鬓飞过,好像迁徙的鸟,忽然忘记了跋涉的方向和意义。我同样望着那荒诞的场面,而身处圈套之中,长袍下的利刃寒光已经刻上脸颊,来不及等待幡然醒悟的时刻尽管已经如此接近——我们环绕流淌却拒绝睁眼看看的礁石。我必须戴上那副面具,跳进正在吞没城墙的波涛里。车辀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沉重,而我品尝着坠落的声音,朦胧中记起一条通道,连接着地宫和城外树林里的某个地方。“

武士挥手擦去汗水,铜剑在乌云下熠熠生辉,伤口绽放,血流顺着背脊,爬上峭壁,朝着君夫人静静奔涌。

“想想吧,夫人,我会将这柄饱尝泥土艰辛的佩剑藏在褴褛衣衫下面,穿过亲手挖掘的走廊,呼吸它的呼吸和痛楚,直达传说里的地宫。如果公子这回没有说谎,我会看见“冒牌君主”和他彼此仇恨的亲人坐在那支曾经托起妲己和褒姒的车辀上,飘浮在冰释前嫌的泪水里。也许只有君夫人躺在上面,公子俯瞰着她,一边艰难回忆着眼下的场景到底属于哪个章节,一边逼迫她把故事讲完。也许我得扮演君主这个角色,也许君主只是被猃狁灌了猪血的旧皮囊。女奴的歌声忽然停顿,因为失明的琴师喝了一口水,谷粒终于落下来,在祭肉烧焦的肌肤上沙沙作响。眼中有半分犹豫,公子却坦然接受了现状,尽管永远也不会想起正是他召唤我来到这个令人心碎的场合,在圈套里举起屠刀。”

君夫人没有抬头面对那张飞快变得年轻的脸,她盯着脚下汇聚的血色,从中浮现出一个儿童爬上城垣,身型瘦小婉如铜壶上的图案,却伸出大的不和比例的双手拉开弓弦,“我不怕你,也不恨你,我甚至记得你,死亡让我变成先知。”君夫人知道这句话没法穿透蹒跚而来的耳朵,但她确信流浪的箭簇必然找到曾经的归宿。她坦然戴上那副无关爱恨的面具,也找回了差点儿丢失的痛苦。此时终于渐渐平息,渐渐遗忘。

*** *** ***

关于Yellow Spring

我不知道“黄泉”一词有没有正式的英文译法。不过“中式英语”正好合适这篇小说寤生这个名字有两种流行的说法。1、“梦中所生”,显然是错的。2、“倒着出生”,“脚先出”,也就是君夫人武姜难产的原因。可能君夫人并不仇恨长子寤生,只不过特别偏爱小儿子共叔段。寤生即位以后,君夫人依旧不死心,还在策划让共叔段取而代之。寤生听说了这些情况,说他们“多行不义必自毙”。政变失败,共叔段流亡,君夫人被软禁。寤生表示不到黄泉,不会再见他母亲,很快就后悔了。颍考叔给他出主意,挖一条深及地下泉的隧道,跟他母亲在其中会面,也就算是黄泉相见了。若干年后,寤生准备入侵许国。出征前在祖庙配发装备,颍考叔和子都同时看上一辆戎车,发生了争执,颍考叔扛起车辀就跑,子都没追上,这就结了梁子。攻城的时候,颍考叔第一个登上城墙,却被子都放冷箭射死。众目睽睽,不过因为子都跟寤生的关系特别好,寤生不想处罚子都,于是发动全军搞了个很滑稽的诅咒放冷箭者的活动(用猪、狗、鸡作为祭物)。这和挖隧道假扮黄泉基本是一个思路,特别像颍考叔自己想出来的。被褒姒取代的周王后是申国人,可能就是小说里君夫人的亲姑妈。在西周末年的宫廷斗争里,申和郑是一派,所以郑武公(掘突,寤生之父)娶的是申国女公子。申侯勾结犬戎(也就是猃狁)攻陷镐京,郑国应该也参与其中。犬戎最终不可收拾,郑国申国都丧失了西部的领地(这是个粗略的说法)——所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奥德修斯前去“黄泉”寻找先知特瑞西阿斯的亡魂,询问回家的办法。他用佩剑挖了个祭坑,里面注入羊血。亡魂喝了血就可以恢复记忆。不过特瑞西阿斯必须第一个喝。所以奥德修斯问怎样才能让母亲的亡魂认出自己(因为她还没有喝到血)既然奥德修斯去了“黄泉”,他还能返回人间吗?血洗伊萨卡的奥德修斯是不是冒牌货呢?其实佩内罗佩(奥德修斯之妻)和特勒马库斯(奥德修斯之子)的关系很紧张。如果佩内罗佩改嫁,可能带走本来可以属于特勒马库斯的财产,如果她拖着不改嫁,求婚者拒绝离开,受损失的还是特勒马库斯。佩内罗佩利用求婚者逼迫特勒马库斯同意自己改嫁并带走一部分财产,特勒马库斯急切盼望奥德修斯出现,哪怕是假的。冥王哈迪斯劫走了珀尔塞弗涅。德莫忒尔费尽周折才得知女儿的下落。在宙斯的调停下,珀耳塞福涅成为冥界王后,不过可以有两个季节返回人间。这件事是维纳斯和她儿子丘比特的阴谋。丘比特朝普罗托(罗马的哈迪斯)放了一支冷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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