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远“冥神绝境”之涅槃观，不仅为佛教中国化过程中一大创造性思想，也是传统儒家、道家“形神”生死观与美学观上的一次再突破，亦充分体现出魏晋哲学在证体达本、反本达宗、返归冥极上的哲学高度。

       慧远乃东晋庐山僧团之领袖，亦是魏晋佛学三变中核心人物之一。慧远之思想来源，多元复杂，既有中国传统儒道观，也有道安般若性空学，又有一切有部之学与小乘禅法。在魏晋儒释道尚未完全融合的背景下，此庞杂之思想，实则是相互矛盾的，但在慧远身上却能够统一起来。

       例如，般若中观之学与涅槃佛性之论，实则是两套不同进路的思想体系。其对于空之理解并不相同。区别在于，般若中观说无执于空，而涅槃佛性说有执于空。此外，主要分歧也在对法性的不同看法。如其认为：“无性之性，谓之法性。” 我们知道魏晋时期，翻译佛经一般都是以“无”代“空”，故这里慧远说“无性”，乃指“空性”。也即他认为：“空性之性，谓之法性。法性无性，因缘以之生。生缘无自相，虽有而常无。常无非绝有，犹火传而不息。”意思是说由诸法（因缘法）无性而显宇宙真性才是法性。而不是般若学的性空法性，对此，他的解释是：“性空者，即所空而为名，法性是法真性，非空名也。” 可谓很好了区别了般若中观之“性空”与涅槃佛性（空性）的“法性”。概况起来，慧远所谓法性之性其实是实有之真性，而此立论也是其“冥神绝境”之涅槃观，以及“神不灭”之理论基础。

        慧远“冥神绝境”论出自其《沙门不敬王者论》，其言：“是故反本求宗者，不以生累其神；超落尘封者，不以情累其生。不以情累其生，则生可灭；不以累其神，则神可冥。冥神绝境，故谓之泥洹。”对这句话复旦大学王振复老教授在《慧远佛学及其美学意蕴》（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一期，第69页）中解释道：“‘冥神绝境’即无生物情，力气世俗生死、功利与苦乐，变‘泥洹’（涅槃）成佛，亦是一种‘原审美’。这实际上是以佛教之词汇所表达的理想，便是‘反本求宗’，其思想品格，是‘冥神绝境’。冥，冥契，亦称冥一，弃精神之有生有情（灵）、达成无生无情（无灵）之冥契而出离生死、‘舍’有为‘空’之谓。‘境’，本义指物境、外境，这里具心识攀缘义。故所谓‘冥神绝境’，指冥契于无生、无情之绝对高妙的佛教境界。此境，离弃诸相而名寂，融通一切而无碍。”其中泥洹，即涅槃。

        涅槃，乃灰身灰智，而神为何不灭呢？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首先要搞清楚，慧远所谓“神”具体为何物。他在《沙门不敬王者论》中说道：“夫神者何也？精极而为灵者也。精极则非卦象之所图，故圣人以妙物而为言。虽上智，犹不能定其体状，穷其幽致。”可见他此“神”说不清，道不明，不可图画。接着他又说：“神也者，圆应无生，妙尽无形名，感物而动，假数而行。感物而非物，故物化而不灭；假数而非数，故数尽而不穷。”

        换句话说，“神”虽说不清，但是可以假借“物”、“数”而行现。很明显其讨论“神”深受道家本体思想的影响，对于这一点慧远自己也承认，并在文章中引《文子》称黄帝之言：“形有糜而神不化，以不化乘化，其变无穷。”但是我们不要被他“忽悠”了，其本意乃在借道家本体之思想来论述佛法而已，其所谓“神”既指“神明”，也指佛，指真法身，也即众生本有之佛性，真如本觉尔。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建立在前文所论述之法性实有观上。

        法性与神明，其实都是法身，法身在物为法性，在有情众生则为神明，故此我们可以进一步高度概括慧远其实最终是认为法身为宇宙唯一、绝对的精神本体。对此汤用彤先生早已洞见，其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揭示：“法身者，圣人成道之神明耳。实则神明不灭，愚智同禀，神之传于形，犹火之传异薪。”在众生层面来说，神其指“神明”，在佛教修行上来说，神乃指“法身”，众生由受业力情识所执，故有六道轮回之苦，而“神”也被牵连，一旦断灭情识、无明等等，则法身显，成就佛果。这种思想与《大般涅槃经》所认为的众生本有佛性（法身），断无明烦恼，则佛性显现为法身思想是高度一致的。

       由此可知，其所谓“神”，在本质上绝不是道家所谓之“真人、“至人”、“圣人”、“全人”，” 更不是指冥界之冥灵。他只不过是挪用中国传统老庄哲学论证“真人”、“道体”不死等的方法与思想来论证佛教上“法身”不灭罢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裴满意：独立文化学者、诗人、自由艺术家、艺术批评与策展人

江右古临川人氏，现生活于上海，幼秉庭训，接脉家学，吟诗属文，为艺求道。字非一，号苦口师、临川南斗，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治学主张以“心”为道体，古今中外为相用，理论与创作兼容，跨文化、跨学科、跨领域，盘活打通，文明互鉴，道艺互推。

研究领域涉及儒释道文化；中西方艺术哲学、文艺思想；当代艺术；现代书法与书写艺术；书画鉴定；中医文化；认知科学等，各类文章已过两百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