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巟之野的妖踪

——读朱敬一

       这是一种乍一看装饰感强的美术,朱敬一给自己若干年前的个人展的名字叫“妖野荒踪”,英文是Fantasy in the Barren Land。

       他的一位朋友对此的解析是:“朱敬一画里的‘妖’其实是一种四不像,是一种介于动物和植物之间的奇怪物种,生活在一个叫‘巟’的异度空间里,相互咀嚼不断重生。”他接着说:“‘妖’其实是一个动词,从颜色到造型都极尽造‘妖’之能,你或许可以在里面看到中国皮影,看见日本木偶,看见迪斯尼动画,但是你造成不要信以为真,其实那啥都不是,只是一个动词的再现。”这段文字大体有助于我们理解他的设计。

       如此进入他的画,你却不必拘泥于这番说辞。在布上丙烯《瑞云群妖图》作品中,他以蓝、绿两种色彩构造了诡异、未见全部融合的空间:蓝、绿的色泽是日常见似未见的纯体,但被层涂迭抹之后,有些支离,未尽破碎,在似天空又类水塘的背景下,浮云(或水纹)扭曲成一朵一朵,画面中央是一朵散荡着红云般尾环的绿色云朵,呈变异的螺旋型外逸状,像极母胎中孕育的初婴。以此为核心,画幅四角和天地均录入了或红或蓝或靛或黄或墨的杂色烟朵,如果是气流造就(常识中的),那风一定是由中间的深底以有力但平缓至近于无的速质吹送而至,这种隐约到混沌的力量可能是敬一构思时想要表达的,宇宙洪荒状态下的这种氛围传递给的我可以攫取但又根本无从把握地本感。我总以为这是理解画所要思考和面对的。

       在幻魔的云空(或液态状区域)铺展的后景之间,有前述的“妖”生现,灵动、飘逸是牠们的基本特征。牠们都有“目”(用眼睛可能牵强),“目”以白色的点说明;皆有“首”,朝向画面中央方向;散布,并不相互呼应;形态各异,有类鸟的, 有类爬虫的,有喙的,有类禽的;入眼所获的细节中,有鸟首婴身,有三足携目,有螳首螳足蜂身,有长脖双首,有触须前探......牠们是把“妖”气凝聚为形象,把那种幻力吸收而成的“灵”。此外,画中还可辨出树、水草、芹状的植物(姑妄称之)以微弱的存在小心在出现探身其间,也还有星亮的斑点如刚孕育的“妖”间或地“闪”在画上。

       抽象又造具象,有一丝祥和,但不安,这是画面的主要基调。“妖”(不仅是牠们)都在朝向、爬向、飞向哪个地方?寻找什么?呼唤什么?布面上滑落的一些似乎不经意的痕迹或许也在传递和加剧莫明所以的信息。金黄的三四个魔云在这种不安中透出亮色,更反衬出周身尽墨的牠们。这时,妖或云或其它景物究竟的模样还有什么考证的必要呢!

       如果说这幅画让人读出了这些,那么《迷宫夜宴图》则完全在温柔、暖烘烘的织锦前铺开。“妖”的排列都开始有了秩序,相互之间有了一些互动的迹象,似乎牠们有了确切的向往,准备饕餮。朦胧的气象中渗透着游戏的精神。

     《桃园结义图》中那三个著名的历史人物被乖张的色块笼罩,刘和关的耳鼻嘴眼眉都以祥云线条描摹出来,关公的脸和体是通体的红,刘备仰头向着关公、留着崩克的发型,身体由绿、粉红、深红、屎黄等色泽构成一种烟销云散刹那的形体,而张飞的手像是从关的体内抽离的红爪,呈蓝,面目和肩的部位是靛蓝,一张夸张的张大了嘴、头上一顶东南亚佛像中常见的花冠(而非战盔)。张飞下蹲在关羽袍下,已没有面目的勾勒,纯然又是那个费解的“妖”了。

       还有一幅《刮骨疗伤图》,采用了卡通漫画中表现对话的手法,用几个伸展指向人物的粉红色块表示画面上华佗与关羽对话的内容。字的偏旁都认得,但每个字都无解不可读(类似于西夏文字)。在这张血淋淋的画上,流布着交缠的动作、语言、体态,人物总体完整,上首持剑者俯屈着肩背,下首的大红衣者左手微屈前指,六指(非五个手指,这又是妖的细节?)的一指指尖指向流淌而下的血涟,这种咒术般影像把题目冲到虚无,绘示的三只没有眼睑的“目”喷出苍荒的烈焰。这时,你不需要“美”的动机。

       我手头的这本“个展”集子里收录的画作题目很宽泛,多以四字、三字为图题,除前面提到的四幅,有六道轮回、双生互毁、幽洞探秘、钟馗降魔、巟间独舞、金鸡独立、冰峰遥望、鸿雁畅游、横行霸道、虾仙取胆、仙鹤神针、神光乍现、三英聚会、四方会战、四眼明灯,都是四字后加一“图”字;还有杂糅图、牧马人图等等。我曾试图解开这些名词与那个主题之间的联系、关系,却除了发现大多源自国学的字库之外,实在找不出什么处心积虑的计谋线索。兴许,这种狭隘的探究只能博得画家本人的窃笑。而在画家内心,这种俯拾即取的意趣本不在言中,而只在恣肆填涂、耐心勾勒间。诚如人之姓名,本身就是符号,至于代表什么,你说是就是喽!绘画的对象是什么,难道真就那么苦思冥想而来?念及此,想到敬一的相貌越发仙风,不禁自己对自己神秘地嗤笑了一番。

       在这本册子里,有一个不可遗漏的重要信息,就是皮影系列图。你可千万别以为这是众所周知的“皮影”,在朱敬一这里,“皮影”只是个借来的壳,以这个可以随心夸张、未必精细、可删可增的幌子,来装填他的具体形象构思。册中收录了五个“皮影”,之一类似“哈里波特”中那个弹指神通的大头小人神灵,短象鼻,有那么一点像人;之二是鸟首猪身恐龙尾,当属爬行类;之三是口吐莲雾的介于蛙与变色龙的形象,仰鼻口朝天、短尾;之四牛首鼠身,头顶一探须;之五是猪首兔耳人身三腿,上颚外展似鳄、下颚内敛若猪非猪。这五个“皮影”在它的这组作品中无处不在,构成了基本的“妖”本体,同时衍生演变出如鸡、狐、鹊、雁、虾、蟹、马甚至人等类动物的群“妖”组合。这些“妖”是画者发言的主体工具、语类、眼神、外衣,是他思考世界和艺术表现途径的一种管途,有时兼及自身,偶尔也似兼及道禅。

       由此,“妖”和“妖氛”只是直观,只是生命的装饰物、外在的显象、禅宗公案式的表言,而内在的心、性、界,或是绘画艺术更趋于直说的东西在他的随意取材中处处见野、事事可名,于无声处、闻得惊雷。

       “荒”或“巟”都是一种可列为“存在”之宇宙的本相。人是虫,是虫的一个分支物种而已,“妖”近于虫,虫是所有动植物的祖,如此的关联在“妖”这个词里驳杂混居,成为世界“活”的象征或例证。在他命名的这个主题中,“踪”字容易忽略,却实在重要不过,朱敬一一定发现了这个“妖踪”,却故意把妖与踪拆开,让妖与野搭配,让荒与踪联合,以此标题躲避“巟野妖踪”这个里题,这种伪装近乎“密宗”。

       但凡“活”物,必具求生本能,这种动植物求生的本能在“妖”的种种表演时点滴呈现,体现出朱敬一的“发现”,而他依然谦虚于只找到了“踪”。这种见“踪”而宗的才干,有如人类那道开启文明的目光,未发光却有芒刺身,直捣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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