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指南

融合创作

《纵火指南》

序言(随意放火)

我在8岁前很喜欢放火,倒并不是说18岁就不喜欢了。只是这世上什么年纪的人只能做什么样的事----8岁放火,18岁放学,88岁放空。如此按规矩行事,来满足大家的期待。

但世上不满足社会期待的人其实并不算少。无所事事的官员;偷税漏税的商人;心怀鬼胎的伴侣……这样的人性质往往比我坏一些,过得往往比我好一些。每每想到他们,我便有放火的念头。我朋友告诉我优秀的艺术家要去批判邪恶,而绝非去消灭邪恶。我觉得很押韵,很有道理,便把手上的树枝扔回了草地,转而思索“不符合社会期待”这件事和“过得好一些”之间是否存在联系?想了很久,最近觉得应该是没有的。

好烦啊,想起时下流行的说法---- “上一次放火,还是在上一次”。只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这句戏谑的玩笑却沾染上一层不该有的失落。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还有下一次吗?一个喜欢放火的男孩子,一辈子能放几次火呢?

1.火情失控

上一次是8岁的一个秋天,我照常利用周五的下午来放火,因为那时候学校放学会早于大人下班。制度上的漏洞会让小学生们一周拥有近3个小时的失控状态,类似威廉.戈德温所提倡的anarchism(无政府主义)。失控是好的,anarchism也是好的,因为像我们这样符合社会期待的人,在此后很长的生命里都会被外界的力量控制。电视里的变形金刚让我埋汰手里的塑料汽车;去美国搞软件工程的姐夫让我不得不去上补习班;纠结于balmain和vetements之间的女朋友让我被迫形成“审美”……我从前不明白自己是想成为“这样”还是有人需要我们“想成为这样”,现在大概确定了情况属于后者。

我负责任的告诉和十年前的我一样困顿于“优秀”和“流行”的之下的青年,信息时代,商品经济时代少有纯粹的灵魂。暗中引导,缓慢成长,小心培育直至成熟的“群体观念”罢了。

微弱的火光在8岁那年摇曳,是致幻的好时机,想象火苗的尖端有一双眼睛,那样的话,细长的黑烟就成了长发,草垛是一座脆弱的山体。山脚下的小村庄如画卷般徐徐铺展。

那是个非常年轻的村子,在占星师来到前,没有人知道如何叹气……

占星师衣着华丽,被孩子们发现时虽屁股朝天,却在清醒后坚称这是跌倒与昏迷时相关的礼仪,人们问他来自哪里,他只说山顶……吱吱嗞嗞火焰爆裂,是口袋里的宝贝掉落的声响。人们对那一地的珠宝啧啧称奇,占星师小声呢喃道山顶世界的秘密。那关乎于永远在飞奔的骏马;比银针还轻却坚固无比的农具;能看到世界尽头的厚玻璃……

草垛燃烧继续,升温了,我有些热,却以为是村民聚集的原因。

占星师说的天花乱坠,自然有人不相信。他为了向村民证实自己的诚信,便选中了生日离复活节最近的3位在一个深夜去感受神迹。烛火飘摇,占星师脚底的毛毯载着4人于烟雾中缓缓升起,在消失云雾之际,一块黝黑的石头坠落,持续发出沙哑的声音。石头并不会和村民们互动,只是兀自描绘些不存在于山脚的字眼。“时尚”,“品味”,“底蕴”或是“抄底”,石头里的男子们精力旺盛,足足讲到了第三天的早晨才开始休息。却自那以后再未发出过声音。自此以后,关于山顶的事情,再没有人能来描绘,只是时不时传出那三位的消息,他们靠着生日飞上云端以后,便再也没露过面,他们的家人倒的确再也没有早起耕作过。说是每到月中,就会有各式牛羊布匹由专人送达门口。

村子岁虽旧沐浴着日光和云,但大家的确都有了心事,有了想要而没有的东西。有人说那三位取代了占星师,有人说见过神迹的人会死去。流言弥漫,火星弥漫,心事重重的大家围绕山体打转。

从下往上看,崖壁或是尖锐到不能着手,或是湿滑到无处落脚----人人相信山上有答案,人人明白上山无异于寻死。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农历的新年。一道春雷撞开了一个门洞,黝黑的门洞内是一条陡峭的阶梯。

“山体是空心的!”消息不胫而走。阶梯是一条只可容纳一人的小径,每一级台阶约莫半人高,一旦载重,便缓缓下行。这么看来,要前往山顶,光靠体力还不够。如果不能快于石阶的下沉,爬多久都无异于白费功夫。山路漫漫,长夜漫漫,一批一批的力竭者倒下,牛羊无人放养,农田日渐荒废,闭塞的命运,山顶的转机。

我在不远处观看海市蜃景,惊讶于村民们宁可放弃简单劳动就可以收获的粮食蔬菜,也要去追寻远在天边的“不劳而获的日子”。那巨大的假山细看是一座带传动装置的发电机,靠阶梯的旋转来运行。村民们把冗余的体力用于攀登虚幻的山顶----爬的越久就有越多的重力势能转化为机械能。山顶则是一群利用能源从事工业生产的绅士。他们会在成人礼后被告知山顶世界的核心运行逻辑,也就是——“能源并非从天而降,而是从地面汲取。”这个环节后,不少心理素质差的“准大人”会陷入长时间的抑郁和自责。更多的理智精英则会顺势加入“志愿者培训计划”,化身训练有素的占星师去山下各地寻找新的村庄----术语叫做“散播神迹”。

我个人认为这样的教育方式过于“割裂化”,如同我们的“性教育”似的----那些孩子们在起初会因为过于纯洁而有轻微的弱智倾向;在象牙塔破灭后又无法消化而滋生出极端的邪恶。如果我是山顶的大人,我不会这样教育孩子们……

这样的日子早晚会失控的,山顶会出现过于自信的圣人,试图向时代揭露真相;山脚会诞生精通攀援的勇士揭开绅士的疮疤。那样的事情听上去很刺激。但对那样的世界百害而无一利。

3尽力灭火

火势失控是我没想到的,周围也没有水。尝试和以前一样,用双脚踩火已经太迟。我想我不该看那么久的火,也许一开始就不该放火。每踩灭一处,就有两处燃起,像我后来乱糟糟的人生一样----同时在做很多事,却都不太有成就。

第四次科技革命是信息的革命。并非所有信息都是有用的,我观察到很多信息的分享者并不和20年前那般希望你也“知道这件事”。他们更希望的结果是“你知道他们知道这件事”,如此之后易于滋生出“优越”,“睥睨”,“怜悯”,“鄙夷”,至于从中选取何种填补寂寞的心灵,更多情况下则视情况各取所需。多元的时代冷酷的运转,火一旦着起来,若非暴雨便不能停下,火光映照下的万物各色模样,无矩可循。

有人挂着盐水瓶晃晃荡荡的考上了“双非”的一本院校,就必然有人初中毕业学三年雅思就到英国研究经济学原理;有人在团建时抽到表演签便涨红了脸,自然也有人在小学就拥有舞台经验,略懂马术和作曲。

慌乱踩踏火焰的我那天脑海一片空白,伴随着踢踏声,潜意识像是试图保护我似的发出疑问——放了这么多年火,这种踩不灭的火真的存在吗?对啊,做了这么多年人,如此优秀的他们,真的存在吗?幻觉吧?

双脚踩踏到几乎麻木,冷汗从脊梁渗出又被空气烧烤到温热,力气用尽了,大火存不存在,他们存不存在都不要紧啦,尽力了。当然尽力后未必能有好结果,但我喜欢尽力后可以坦率的接受坏结果的感觉。

灭火也好,工作也好,生活也好,心存希望的弱者往往比弱者更不幸些。

3,原地愣神

我表哥是那种心怀希望的弱者。失火那天其实有两个人在现场,我愣神的表哥为此在档案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校方和警方把他定性为(社区纵火案主犯),并在一众大爷大妈的鼎力帮助下,于周一早操期间隆重登台,反省了自己幼稚且不当的行为。

表哥没有供出我,我自那以后的近十年出于胆怯或是愣神,再没见过他。只知道因为档案的关系表哥至今没落实一份稳定的工作,辗转于城市各地。我确信他没做错什么,火是我放的,罪是他认的。

杨绛的《干校六记》尖锐的评价过文革时期的几类人物——日后想起那天,会愧疚的无非两种人,一种人愧疚于自己的自私,为减轻罪责而胡乱供出不存在的同伙:一种人愧疚于自己的软弱,想到事不关己,便对被冤枉的好人视若无睹。而真正心术不正,试图从暴乱中获利的恶人们,大多不会愧疚,而是会忘记。忘记那天的邪恶,忘记受害者的哭泣,忘记袖章和权力……

我在8岁后长久愣神于自己是自私的人,还是软弱的人。最近却惊觉,放着表哥独自灭火,跑去家里看电视的我:报社采访又阴差阳错充当目击证人的我:如今试图给一切行为冠以体面说辞的我,清清白白的我,其实并不属于杨绛先生所描述的前两类。只要我还笑的出来,便只是个善于忘记的恶人罢了。但那也无妨,开头我就说了,世上恶人很多,过得好些未必是件坏事。

方才还在抱怨这个拼尽全力却不见水花的时代,愣神时却惊觉自己如今的一切却也建立于他人的不幸。不禁毛骨悚然。我想我不好再愣神下去,赶紧逃吧,火要烧过来啦。

4.仓皇逃窜

跑之前我叫过表哥,他说他再踩一会儿。

我说:“你要小心。”他告诉我:“知道啦。”

表哥是个软弱和气,智力普通的读书人,面对大火和面对附加题似的,不愿放弃,却又缺乏能力,木讷的站在草场最左侧,从三楼望去像一个大大的“解”----一双漆黑的旅游鞋充当了右侧的一排“冒号”。

“解:”

在今天回顾这场“无解”的火灾,表哥会发现他30岁的人生往前尽做了些和13岁时类似的傻事。放弃全市第二好的高中抛出的保送名额,逼自己一天睡六小时,向“最好的”发起冲刺,最后带着胃溃疡去了全市第二好的高中;至此当然不满意,便立志冲击复旦,高考发挥失常去了普通的一本院校后,便做起了考研的规划,这次目标改成了同济。为此没少和家里那些说风凉话的亲戚起争执。

表哥可不是什么笨蛋,事实上,他比大部分的宁波人要来得聪明----至少学习上,但他却有股奇怪的勇气,觉得什么事都可以靠努力解决,便放肆挥发身体的能量。这样的后果是把一件件水到渠成的小事消失强行变成一副拼尽全力的模样。

我私以为这样十分危险,尽管他成功后定然会坚守初心,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理想化,更好。可是……这样的表哥大概率失败,并用自己的失败,提高周围人成功的门槛。

如果那天表哥和我一样跑掉该多好啊,顺顺利利上全市第二好的高中,去一所双非的重点大学,闲下来考个公务员,或是让那个爱说风凉话却手眼通天的姑妈安排个体面工作。但对这样正派的人又谈何如果呢?只有无尽的对错罢了。

听说考研失败后,表哥的确因为“开后门”的事情在年夜饭上和姑妈大吵了一架。他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指的是姑妈。

我也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指的是表哥。

5.绝望

大片草场已经焦黑,如果等不来雨或者消防之类的,那连角落那块写着“尹江岸二村”的石头都无法幸免。听说表哥最近等来了那场雨。在今年的新年,姑妈和他因为一个品相周正的路易威登冰释前嫌。温馨的年夜饭后便顺势托银监局的同学安排了个业务经理的职务。这对常年跑企业为生的表哥无异于天上掉馅饼,学校开小店----躺着收钱。

表哥的机会好像来了呀!但这跟他所坚持的一切又有什么因果联系呢?有不少像表哥这样的人,竭尽全力,小心经营着易碎的现实,只为等待着连面目都看不齐全的外力,无意识的,顺带的,一并的摧毁或是给予。这样的画面像当时战战兢兢的野草,像当时不可收拾的大火。

黑烟往表哥的鼻腔里浇灌,以至于回家后他吐出的痰也是厚实的黑色。表哥那天喝了很多很多的菊花茶,也吐了很多很多的痰。在吐出第一口透明的口水前,他一再坚持自己要死了,并告诉了我用DVD看铁甲小宝的方法。我想到自己以后要一个人用DVD了,出于绝望,学的非常认真。表哥觉得自己以后用不了DVD了,出于绝望,教的非常认真。

外头火势不减,回忆起那样的画面,我隐约觉得眼下起火的并不止于小区的那片草坪。周遭乱象频发,时代起火了,你我被随机的点燃,他,她也不曾幸免。幸存者也将从我们中诞生,幸存者的奖赏是漫长的等待,等待下一次的不幸。关于这些,野草不知道,“尹江岸二村的石头”不知道,我也是很久以后才少许了解。其实还是不了解的好。

如果不了解?警察来问就什么都不了解,事情会不会因为我们主动的逃避而不发生呢?像8岁?像许许多多让人后悔的每一次?

6.无事发生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高压水枪做业,比天一广场号称亚洲第一高的音乐喷泉要牛逼的很多。如果后者给人的反应是“哇!”,那前者则用“哇操!!”更为合适。

粗粝的水柱蛮横的刺穿灼热的空气,自然也刺穿那座靠欲望运行的“发电山”。这样的场景从三楼望去尤为震撼。村民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大结局不像灾难电影般有时间求救,忏悔或感悟。山顶的秘密也来不及像文艺片似的爆发冲突的观点,揭露隐晦的秘密。当一切正应当层层叠叠如剧本般展开时。只听到一声爆裂的巨响,便悉数化为一大片黑乎乎的东西。

唐诗上说这些黑乎乎的东西在等春风,等春风让它们反青,我妈说表哥档案上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光靠一个春天也许吹不干净。所以他认为我逃走是对的,并且不忘嘱咐我别把这事说出去。

:“但并不是说放火是对的!”她在拿拖把打我的一个晚上含泪补充到这关键的一句。那天我有些感悟----关于有一些事,并无对错,是因为它们本身就是,又对又错。

妈妈和我后来见过的所有长辈一样,试图对晚辈进行“驯化”,让“我们”照着他们的期望,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但“我们”中的大多数不接受“驯化”,至少我不接受。那么便自然不能遵从她的嘱咐。于是才有了《纵火指南》这个隐晦的系列----我想既遵从她的嘱咐,又含蓄的向社会“自首”。这样佯装屈服又伺机反扑的模样很狼狈,很不正义。像电影里被打倒后还想着偷袭主角的反派。但无所谓啦,这时代有关成功的一切早不仰赖于正义而大多归功于欲望和运气。

“他们”经历了许多后,才盼着无事发生,属于“我们”的20年过于平淡了,就难免希望碰上些事,再去解决一下看看。可越往后的人生,就越是有解决不了的事。出于这样的原因,越来越多的“好事的我们”,变成了“无事发生的他们”。可事情总归要人去解决,于是最近在呼吁党员们多生小孩……多生一些“我们”。

我今年纯洁终于见到了表哥。他没以前那么的木讷,油腻了不少。不再用一张作息表当做手机的屏保。反而和长辈们一团和气的抽起了中华烟,眉飞色舞的讲些和银行有关的“荤段子”和糟心事。我在一旁想插上些嘴,但他们的生活,多少触及到我知识的盲区,便只能作罢。

晚上就剩我俩在阳台了,我问他档案干净了嘛?

他说:“没有。”

我问:“那能转正吗?”

他告诉我:“30岁人的生活,不是一个档案能管上的。”

:“那什么能管上啊?”

:“姑姑。”

那年的草地当然是变得焦黑过,乃至周边的健身器材都有了碳化的痕迹。8岁的我躲在3楼看着底下的一切忙碌。嗤嗤的水枪声;嗞嗞的爆裂声;警笛声;草地生长,掷地有声。

我九岁了,无事发生。

表哥告诉我不要为无法改变的事去后悔,去赎罪啦。要学着去逃避,而不是去改变,他我觉得他说的真是不错。他边说着还顺带给银行大群里贺新春的公众号点了个赞。

公众号上说“我行于疫情期间,逆流而上,积极落实手机银行,5G办公,小微企业扶持业务,整体业绩较去年同期上涨5.7%处于行业领先

表哥告诉我这些东西都有写作模板,有该写的,不该写的,和爱写不写的。我知道如果还是四五年前,他不会在大群里发出那枚“大拇指表情”。而如今他觉悟颇高的告诉我:“企业的公众号撒谎也好,拍马屁也好,怎么都好,随意些,无事发生,点个赞便是最好”。

“随意些?像十几年前烤火时候一样嘛?随意些?”我暗自想着。

Outro

幸运的是,我短期内还不会和表哥一样变成“他们”,反而觉得既然钱够花,够赚,倒不如像16年前的表哥一般,“尽力”一次。无论音乐也好,新文学也好,在体制干活也好。哪怕眼下是一幅满盘皆输的样子,只要坚持做正确的事,再大的火,也总归等来转机,等来春风和返青。

将文字作品和绘画作品融合的《纵火指南》  ,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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