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

老马,就是马一平。

最早知道老马这个人,是在何时我已不记得了,不过不止一个人向我谈起他,谈起他的一些逸事,让我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人。直到2009年见到了他本人,与我的想象差别很大。

现在,我和马一平的工作室在一个院子里,我们几乎天天见面,吃饭、聊天、研讨艺术,以至于我觉着成为了一种很日常的状况。直到他要将自己的艺术进行阶段性的总结和展示,希望我来做这个工作,并且写一下关于他的文字。

我有些受宠若惊。

这个工作太过重要,自己感觉不能胜任,便诚惶诚恐起来。多亏老马的信任,我也是勉为其难,硬着头皮全力以赴了。在这个过程中,我获益良多,而且更深入的了解了马一平,这个“自了山人”。

                               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人在一起,很少谈艺术这件事情。谈的很多的都是市场、操作、钱、狗、女人和食物,就是不谈艺术。

和老马刚认识的时候,是他上我们院里玩。初夏时节,他上身棉马甲,下边裤衩,光着脚骑着自行车晃来晃去。这个形象很深刻的留在我的记忆里。

不久,他因为编辑杂志给我要资料,我去找他。这次算是正式的交流和相识。谈完事情,接着他就要让我评价他的作品,就是谈艺术,甚至谈的是画画的很具体的事情,关于技法的实现、视觉的偏差,甚至是透视的表达。这让我有些不太适应,但是转而很快进入坦诚的状态,一种久违的状态。

我从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没有什么虚套,直接,真实。

他对一些基本问题严肃的探究,使我后来也再次的审视了以往感觉已经解决了的造型基础在绘画中的作用问题。

过了些日子他搬到我所在的大院里,我终于见识到他画画的状态。

记得那回初次见到马一平的作品时,我不得不在自己的心里调整了一下阅读习惯,因为他的画是独特的形态,属于我当时的认知经验中较少触及的部分。但是,在此之后,他的表达方式影响到我,让我审视自己自以为是的那些经验。在交谈中,不再放任自己的话语,而是从他人的角度去思考和判断,同时要求不能偏离自己。

                                 二

老马比我高四届,我俩算是同门师兄弟。

老马在上美术系之前没摸过画笔,这是他告诉我的。他就是在高中里特立独行,有很多与众不同的行为并乐此不疲,这些逸事得听他自己讲才有意思。

当他开始画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重要的人,便是董青源(董超)老师。

董老师是“85新潮”时期的重要人物,“鲁西南艺术群体”的领袖,中国当代艺术30年的亲历者,80年代的很多重要艺术活动都有他的组织和参与,又和当时国内各个主要的艺术群体保持着学术的交流和同志的情谊。他对艺术的思考与实践始终走在时代的前沿。在一个小城市,我们的身边有这样的人物存在,颇具超现实感。

董老师对老马的影响是根本性的。也可以说,董老师对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的影响都是根本性的。不过,对于老马来说,这个影响在他毕业后的很长时间才最终显现出来。

老马自打画了画,便没再停下画笔。我现在还能看到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所画的风景的图片。一些凝固的几何形,带着基里科的漫长投影出现在那些小小的画面上。情绪是疏离的,却在油彩肌理中暴露了些躁动。

老马不停地画。在那些年月里,日子过得极其艰难。他仍然去拆房子的地方捡丢弃的胶合板,拿回家画画。

老马很有心,老马留下来很多照片,很多作品的照片,而原作被覆盖、丢失,已经没有了。

我见到几张照片。他在县城的市中心广场上办街头展览,展示的都是自己的油画作品的照片。大红标语挂着,他身披一件青色的西式大衣,像一个会计。

我总认为,只有老马才会在那里办一个展览。  

一个展览,不能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

生活逼着他去为稻粱谋。

老马做过很多事情,他是个行动派,经过一番拼搏,日子便慢慢的好起来。他在市政府对面开的广告公司运转顺畅,人际左右逢源。

直到董老师让他去北京画画。

                                  三

在马一平的履历里面,我看到一些由时间串联的地点。有一些是我不知晓的,比如二十年前,在北京画院学习过,也去过著名的圆明园。不过,随后他还是回到了山东老家,他得养家。老马很有福气,有两个女儿。

老马并没有停止艺术探索。

直到97年的 “革被系列”个展之前,老马的艺术创作延续着两个主题。关于生命(或者说欲望)和具有永恒感的风景。这两个主题的表达反差非常之大,以至于互为悖论,却齐聚于一人,体现出老马在这个时期艺术思维中的困惑与挣扎,是存在于指向不同方向的多个层面。

“革被系列”应该是老马对视觉语言的材料实验,是他由语言分析向观念表达转变过程中的阶段。

我看到“革被系列”的时候,有非常亲切的记忆被唤起。继而,我却想到,为什么我在童年时却没有感到“革被”中抽象的秩序所具有的美感,那些偶然的必然呢?我认为,马一平的“革被系列”里面那些“革被”不是我的记忆里的东西,或者,我,不是童年的那个“我”。

当他的心开始体会到,样貌皆是自己“本心”的体现时,画面变安静下来,很多东西忽然变得没有存在的意义般消失了。

老马的“瓶子系列”出现时,他不再有彷徨。

“瓶子系列”渊源很久远,成为系列,则已经画了几年了。

我在他更早的作品中,看到过一些纸本的静物速写中的瓶子;还有大尺幅油画里那些和人形堆积在一起的瓶子们。后来,瓶子的数量开始减少,现在,每一张画面中,只有一个瓶子。

随着这一系列的深入,瓶子出现了各种变化。有时候,它们是柔软的,像人一样具有各种动作;有时候,它们则变得机械,充满符号感;有时候,它们缩得很小;有时候,它们又占满了画面。在这些变化中,我可以看到老马的思维也在不断地纠结,充满了艺术创作那种苦味的欢乐。

在老马画室的墙上,有几张较大作品,像中国古代的“四条屏”。画面的中心处,是瓶子的位置。    不过,说是瓶子,不如说是一个瓶子的形状,或者是痕迹。而且,这个处于中心的瓶形痕迹总是若隐若现,被一些抽象的形所切割,线条消失在刮痕里、或者被刮痕所替代。画面斑驳,状貌氤氲。

充满意蕴的画面效果是老马独特的作画方式和过程所导致的,画面中充满了具有阅读感的痕迹。老马非常懂得需要在哪里停下来,这不是经过训练便能得到的能力。

我以为,瓶子之于他,可以说是心灵的投射。虽然不是故意,却变成了必然。

瓶子始终在那里。

老马并没有“找到”它,瓶子也并非自己生长出来。因为瓶子始终就在那里。就像我们不需要纠缠于我们从哪里来。

与这些“瓶子”相伴的是“痕迹系列”。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个系列是一体的,只不过,“痕迹系列”的画面上,形状退去。“痕迹系列”也带有一定的语言实验的功能,对一个画面不断的重复着“加”与“减”。

看起来,它们是抽象作品,不过,与“抽象”无关。

如果,我们看到这些作品首先想到“抽象”这个概念的话,那么,对于这些画面,“我们”便会失去意义。

                             四

不久前,他给我展示了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所做的水墨,那些用中国传统绘画材料进行的创作,各种符号和形态,充满了生命体验的表达。这阵子,他重又开始画水墨,画的只是佛菩萨、罗汉和高士。这些画亦步亦趋,拘于成法,却因为他并没有太多的深陷其中的技法桎梏而别有趣味。就像他在题款中的字,也是如此。

老马写字有自己的风格,这个风格不是指的字本身,而是他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他不是书法家,但是,可以做到心无挂碍,便自有一种风流。他的道释题材的水墨亦然。

自家法便是本来法。

                                 五

老马总是充满了很多疑问。不过,一次只思考一个。在这个思考过程中,他还会把这个问题抛给周围的人。

老马思考问题的样子挺严肃。我们经常在一起琢磨这些问题。当下不流行的问题和很流行的问题。

不流行的问题,或者说是过时的问题,就是“艺术、生命、终极···”那些八五主题;流行的问题,便是关于宗教方面,佛陀的思想、禅、空有······就这些,没有其他。

所谓知行合一,老马不仅思考,还要在自己的实践中体会所思。

有一阵子,他遵行仪轨,每天必会五体投地,念念有词。带着我帮他选择置办的星月菩提,行走内外,俨然一副头陀模样。

外现的总是事相,重要的却在本心。

                              六

无论说什么事情,老马总是不急不慢,声调起伏的幅度很小,有时候会让人误会他在自言自语,又或者像是说的无关紧要。

他说童年生活的镇子,一个三省交界的地方,一个听来超现实的地方; 他说现在所在的城市里,交往过的各色人等,每个人听来都是那么生动;说他与夫人的先结婚后恋爱,从窘迫的境况如何走到现在的温馨生活,听得人却是笑中有泪。他依然是是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清淡,懒散。

老马是急性子和慢性子的综合体。

马一平画画的速度很快,他有抑制不住的创作冲动,可以说貌似是一个高产画家。每天早晨起来就会开始工作,晚上则早早上床,保证睡眠。

但是,他的每一张画总是会不断地改变样貌。当老马注视着它的时候,或者只是无意间的一瞥,便决定了它会变成另外一张画。以至于不是老马在画画,而是画面自己会不断的生长,示现着无常。

有一日,他说他要停下,停下画笔。他便很长时间不再画油画。

他需要做什么事情,便会马上行动,真的是马上、立刻。但当他不动弹的时候,时间似乎就静止了,一切上面好像都落了灰尘。

                            七

平日里,老马不拘小节,对衣食住行的需求很低。白水煮面条是他的最爱,撒些盐,顿顿吃都不会腻。马夫人每当来到北京,便要把画室和他一起收拾打扮一番,把冰箱和衣橱塞满。一旦回去操持广告公司的业务后,老马便又恢复了常态,以至于,除了自己身上穿的之外,连同夫人留在这里的衣服都给擦了画笔。他的说法是,这样下一次媳妇来了又有给他购买新衣服的理由,一举两得。

                             八

老马研究易经八卦,他甚至编了一本书出来,叫《一平演卦》。于是,他给自己起名字。他在早先想通过这种方式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且,现在他认为这的确是一种有效的方式。于是,应我们的要求,他给我们也选择了新的名字。

他的众多名字,我记不大住了,便也不在这里罗列。倒不是因为他不同意,他不会在乎这个。

                              九

谈一个人,以及他的艺术创作,总是会失之偏颇。所以,之于老马,最好的方式是:与他为友,品读此书。

                                     李峰,2012年5月于小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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