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李是个美男，八十年代的标准。

我认识老李的时候不知道他叫李汉，因为一脸的胡子使得李森这个名字更有形象感。

他是或者曾经是一所初级中学的美术老师。在校园里的一个专门区域，那种一长排的砖房，每一间屋住着一个家庭。老李家住在一排房子的中间部位，屋子对面是自家的小厨房。像这种八十年代的单位职工住房，现在已经无影无踪了。

在1991年的夏天，我和同学去他家拜访。记不清这是不是第一次拜访，只记得我们买了一些紫红色的李子，在校园里的公用自来水管那里冲洗，水很凉爽。也不记得这一次他做饭给我们吃没有。当时，我坐在他家靠窗的床边，床上铺着凉席，一个小男孩儿在上面滚来滚去。

我翻看床边组合柜上的书籍，好像是《江苏画刊》之类。

虽然，我刚开始进行美术学习，开始画素描，画速写，按说去拜见同行师长和老前辈，就是要去学习和请教关于这些内容的问题。但是，我不记得老李指导过我什么具体的东西，我看着他画的一堆堆的速写，暗自纳闷这个人为什么这么画画，为什么和我在书上见到的不一样。

后来，我看过老李的一些重要的作品，其中有长达十五米的油画长卷，还有同一题材的长达二十八米的线描长卷，“人与羊的战争”。这些就在眼前的、超乎自己经验的实实在在的画布和纸张，上面颤动的“不讲理”的线条和形象，给我的触动就像在我心里的暗流，很多年后才理解到其中的力量。

记得当时老李让我们看外国人画的素描，看那些被称为“大师”的作品。

老李说话总是很坚决，语气、声调、表情，还有眉毛。他能和我这样的后辈滔滔不绝，我觉得诚惶诚恐。在东方红大街的小摊上，伴着啤酒，我第一次听到“终极”、“历史主义”这些词汇。这些词汇刺激着我，我在心里想着要成为像老李他们一样的人，我也要自如的明晰的说出这些词来。

我开始翻看一些被称作现代艺术的书籍，努力地去了解老李做的事情。

我可能把很多次的记忆混在一起了，以至于，不记得冬天的事情。

二

贯穿整个八十年代，老李窝在卑微的小城和它的乡村间，研究毕加索、马蒂斯的线条，研究汉代画像石和六朝砖雕的线条；关注德国表现主义，寻找汉文化所代表的中国早期精神性的表现。

指东打西。

他本能的进行汉文化的收集和研究，进行田野考察，寻找鲁西南文化根源的依据，接续隐蔽的脉搏。

要了解老李，就得体验一下我们的家乡，鲁西南平原上的一座已经消失性格的小城，深厚的黄土与悠远的历史。时间和空间的经纬度上这片地域有多大多久远，老李安住灵魂的所在就有多大多久远。

三

八五时期的老李所做的事情，当时还是初中生的我自然不知。

多年以后，在高名潞关于八五新潮的著作里，我看到当时还叫李汉的他和董超（董青源）老师的作品，知道了他们和一些志同道合的人成立了一个叫做“鲁西南艺术群体”的当代艺术团体，在当时颇具影响。“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我看着“画框系列”里的那个人，努力把他和我身边这个老李联系起来，心想，老李那时候真瘦啊！

据老李说，他和董老师最早相识于1982年。他说他至今记得董老师当时对他说：“把过去的那个高跟鞋女人烫发头上的香水味要画出来”这句话。

1989年，“现代艺术大展”聚义之时，他们一哨人马亦参与其中。现场的各种故事，我总觉着老李说的不多，不过瘾。

四

上学、工作，在离老李很远的地方呆着。

当年一起画画而今四散各方的一帮后辈大都呆在学校，读书、教书，等着假期如候鸟飞回。我盼着每个寒暑假回去和老李和大家喝酒聊天。

老李也这么说。

老李有酒量喝，我们有酒量陪。

五

2007年，老李决定离开老家，在宋庄建立了工作室，随后我也进驻，有幸和他、还有几位相知的师友混在一起渡过几年时光。春天去路边摘槐花来按家乡做法烹制享用，夏夜在院子里吃西瓜喝茶看星星，秋天躲过艺术节，冬天在屋里猫着不动。大家画余就聚在一起说话，对我来说，就像又上了一次学。

这个时候老李的画和我之前见到的大有不同，需要我翻检心底深层的那股暗流。他画出的永远是不在喝酒喝茶时谈论的东西，那些关于土地、生命、汗水、庄稼和正午的日头，以及在此之间的乡亲：大脚大胸脯的娘们儿和木讷沉默的汉子。纠缠在他生命里的竟然都是关于收获、关于果实的充斥着汗味儿的香甜。

当时我曾经疑惑过，一个“老八五”怎么还画这些“不现代主义”作品？直到我没事便称自己为复古主义者的现在，才明白一些最为本质的东西。才知，有些东西他不谈，不需谈。

所以，吃饭的时候，我们对酌。

                            六  

2012年，老李开始在菏泽、宋庄、洛阳三个地方活动，做作品、展览、访古、休息，“狡兔三窟”。看着他忙碌与快乐，心情很好。

只是，现在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喝很多酒，关心起自己的身体和年龄。隔段时间的电话问候，激昂的说些散散碎碎。

已知天命的老李，平和与激情并存，永远不会停止思考，如一坛醇酒，从未改变。

忽然想起，小津安二郎的话，“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

                                 2013年6月19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