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杯子

我对于董老师的认知是由不时闪回的一些无序的片段构成的。

二十年前,董老师在我的速写本上,画自画像,7秒中画一个。几页纸上,便留下圆圆的一张脸,手法如同梁楷的简笔画般。三道必画的抬头纹,平时看不到,每当他探头低首嬉笑的时候便在眼睛的上方抖动。当时,我心底有一丝心疼自己的速写本。所以,便珍藏到现在。

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不会忘记他的样子。

上课的时候,他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每个人的身后,不语,或者突然开口。在一堂课的开始,董老师告诉我,可以用钢笔来画素描写生,我照做了。那张整开的画让我享受到持续的快乐与骄傲,使我隐约感受到我要追求的东西是什么。

有一次,同学领着我去一个地方,董老师在那里指导几个学生画一片树叶。用超写实的方式描绘一片枯叶,这是让我觉着很新鲜的事情,它影响到我开始对探索和认知不同表达方式的兴趣。

好像是在那里,我看到董老师的作品。

那是“致恩雅系列”里的一张或几张。董老师问我有没有听过恩雅的歌,碰巧,我听过。在那些微颤的、匀速生长的线条里面,我仿佛再次聆听。

他说他画的就是对恩雅的歌的感觉。也许是恩雅的歌的意境进入他的画面;也许是他的画找到了恩雅的歌。

我猜,董老师还没有实现当年说给我听的要见到恩雅的愿望。

无所谓。

那里没有别的东西,在他的画面上。只有线的相貌,云一般的堆积。

想到这里,我发现,如果当时我看到的画面上是一个人物肖像的话,我对视觉语言的初见无疑会滞后很多。

董老师总是出没不定,至今依然如此。

那时候便听到传说,没有课的时候,董老师会在北京。作为一个没出过家门的少年人,我无法理解和想象。直到多年以后,我和董老师竟然在京郊同一个院子里居住,度过几个恍如做梦的夏天。

董老师是生活中的人。

我们在夏夜的屋外喝茶、吃西瓜和风干的鸡肉,蚊子是我们的观众。董老师无论谈到什么,最后,就会谈到食物:我们有共同记忆的食物、超出我们记忆与经验的食物,还有一些习以为常的食物的复杂的制作方法与技巧。在谈论这些的时候,董老师用语言的停顿和眼睛里的狡黠增加悬念与我们的渴望,就像在说一部武林秘籍。而我一直肯定,他还有很多秘而不宣。

去他的屋里面,他会泡茶给我吃。问我味道怎么样,喝出有别什么味道没有。然后告诉我他做的各种实现味道的实验。有一次,他抓着一把院里的银杏叶子来,洗了就煮到壶里面,别有的风味;再有一次,他煮的茶里面加了奶、枸杞,还有咖啡。

又或者,去他的屋里面,敲过门之后,会在屋外等片刻。进得屋里,他又会把一盆红烧肉端出来。秘制的、独家配方的红烧肉。董老师吃起东西来的样子又满足又香甜,让人明确“吃”是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事情。

我想,这些事情,他屋里窗户上特意留下的巨大蛛网的主人最清楚。

酒肉穿肠过。

在当年,我的家乡是土色的、蓬勃而无望的角落。艺术这种东西在号称书画之乡的地方显得孤芳自赏可有可无,不过我感觉到它坚硬的无法忽视。

因为,有些人,做着超乎我对艺术的想象的事情。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身边的董老师原来是八十年代风雷激荡的现代艺术江湖中人。这一彪人马叫做“鲁西南艺术群体”,董老师,是领袖。

艺术,原来不单是让我得意洋洋的素描速写,甚至也不单是诱惑我的库尔贝。还有一些名词,终极关怀,东方精神,历史主义等等等等。我不明白,但是很想弄明白,我只觉得,弄明白了就会和他们一样。

早于“群体”的时候,董老师不仅研究西方的文化与思潮,同时,他也在关注自己脚下,在旷远的黄土里面是深蕴的历史与文脉。

在我们的文化里溯源与游荡,总是会遇到本土的儒和道,然后,是佛家,是禅。有意思的是,对禅的认知,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很多人却是从西方的文本里发现的。

董老师精于易,通达禅。

董老师做作品的材料俯首皆是,无所不用。他在八十年代著名的一系列马口铁罐头盒子做的雕塑就是例证。

他后来说,制作那些捡来的罐头盒子使得自己体验到创作达到的癫狂和迷失的状态。在完成一件作品后,再看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难以名状的美,以至于怀疑自己的双眼看到的是否真实。

眼睛看到的还是心看到的。

他说这种体验影响到了后来的“杯子系列”。

我到了北京,才第一次看到“杯子系列”。董老师三十年来一直在做的主题。

面对它,我是失语的。

我微薄的艺术经验让我无从下口。

董老师一如既往的不予“解惑”。还是谈着童年一次吃肉的经历,或者是某次和人比赛做汤的事情。

我去阅读,在书里面去寻找,寻找可以交谈的位置。

所以,后来,有些时候,我们也会谈谈口头禅。我看着董老师,看他有时候也给自己打个机锋,然后满意的摸摸后脑勺,哈哈一笑。我于是也很高兴,觉着可以和董老师交谈,实在是很高兴的事情。这也是机缘吧。

有了“反应”,刺激才存在。董老师一直在,我反应太迟些。

这个世界如果是客观存在的,那么表达(对这个世界的反映)才存在。

杯子,是“有”的存在,是为了证明自身其实是虚幻的、非真实的。就如同这个世界。

这是你我谈话的基本条件。

董老师亦“捉管”,用中土的笔墨纸画着自了的罗汉。很多人看了就觉着画如其人,我只能说我努力不去那么想。

所有的想法都是障碍,所有的障碍都来自于分别。

如今,翻开书页、打开网络,布满了运用各种概念的专业人士,下着对人对己的各种定论。

我的这一句,又何尝不是?

这些坚固的认识,却都是流沙上的楼舍,海市蜃楼般的虚妄。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看着它,不作想。最终,它会消失,因为从未存在。

此为文,博董老师一哂。

                                               李沣

                                      二零一三年十月十六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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