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语言和思想活动

零七年,油画院成立时,教室在被改造厂房的二层,这些教室是有“语言感觉”的地方。四个方向水泥墙壁环绕着模特儿,由于不是阳面也没有天窗,散漫光照由正北方的窗口飘来,不暖也不是很冷。对象很“空间”,很清晰;早晨,打扮和收拾过的学生或模特儿,带着冬天户外的粉尘,从或远或近的住处赶到这里。教室里,很宁静很常态,也很“风尘仆仆”。

模特儿坐在那里,通常是显得疲惫的样子,身体的主要部份按照规律相互支撑,并且共同依赖了椅子和椅子下面的地面——形成了一个便捷的坐的“状态”。被这一切所感染,在画布上勾画他们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几十年前那种行驶在白天,人很稀少的客车车厢——如果我是模特儿,我会非常在意这种可以心安理得于无所事事的感觉——有如一次长时间的旅程。显然这只是我的感觉或者我的爱好,不知道是否模特儿的情况,他或她可能完全是另外的需要和想法、是非或“形而上” ,当然也有可能乐于坐在这里,正好和我的那种长途列车上的过去一样。

一个不能被揣测清楚的感觉系统和想象世界,正是一个人一个模特儿最精彩的东西。画家们所能有的,只是面前这个对象可以观看的部份,对这个坐着的、形的“状态”的反应。我的“现代意识”基础、“文化”观念和人的“自尊”的观念,以及专业立场都与此有关。

我时常想到安基里柯,想到圣马可修道院有安基里柯壁画的那些房间,那些一张床,一件家具和一幅壁画的简单小屋。接着也会想到具有相同观感的延安窑洞领袖住所,就我的印象,延安那里也是一张床,一件家具,一件椅子或一件板凳。实际上长期以来,是这种简洁、明净和朴素之感常常使我心旷神怡,不仅长久影响了我关于幸福生活的意识和态度,而且常常关照了我的体验和状态。

我还特别感觉到了“粉尘”这种东西。如同光照一样,尘也无处不在。“粉尘感”是语言感觉也是意味,其实这种意味,善于诗词的古人今人有过特别动人的表现,比如岳飞的“尘与土”苏轼的“尘满面”,也正是由于这个意味和表现的动人,尘就特别被“文化”了。这种感觉和文化意味提示和丰富了我对人物的观看,特别对于“怜见”一面的注意。往往由于这一面,人才显得生动可爱,所以我说过我对人的尊敬和热爱与日俱增,这一结果与上述意识和体验有关。

我估计我的画经常会反映出以上这些。换过来说,以上说法可以是对我的画的一些注解。

《工农兵系列》是另一种情况,与我对图画及其照片“语言感觉”的兴趣有关,这是些“间接”材料,但一直是我周围的“存在”,是我感觉世界中的重要东西。图片或文献的“文化”,已经在我“自我”的感觉和认识结构中,不能分离。

另一方面,以上这个意思,并不意味着我偏爱历史,实际上我画的不算历史,同时,也不认为虚构更有意义。一切当中,现实不仅作为资源,而且是基础和支撑。问题在于我认为现实是一定时间段落,现实感的获得又往往通过“媒体”;这样,我这里的现实就不能和文化分开——现实,是以一个复杂的样子和结构面对着我们。这样,我的现实感,往往通过“语言”获得,或者说通过“关于现实的语言”与现实本身的相互认领和反衬而获得。

为了能清楚说明这个问题, 我想举出我看军事博物馆一个展览,叫做《复兴之路》的例子:其中有我,有大量照片和几件根据地的木刻作品。对我而言,假如画习惯上的历史题材绘画,中间又缺少了根据地生活的直接经验,照片就作为资料出现,我则研究作为资料的照片;然而我不画这种历史画,我的趣味在这些图片感觉,对我而言,图片在我面前的事实就是现实,同我看到的模特儿一样,这张平面的照片有它自己的语言感觉。再比如我和根据地木刻之间,我在意的不是通过它们了解当时的革命和生活,也不是要体会当时艺术家对生活的概括,至少现时这两点对我都不够重要,我的指向是在木刻本身的语言意思。

我深感“语言感觉”这种东西同样激动人心,简单不过的目的就是要把这种对于语言感觉的体验传达过来,就是说重在表达某一被“文化”的现象,这种被文化的“现象”就是我面前的照片和木刻,在这里真正要下功夫的是研究合适传达这种感觉的,也是“油画的”语言关系和实践方法。

由此出发,我一部分画取材于上个世纪六十或者七十年代的工农兵形象,其重心在于图片本身与我感觉上的一种联系,我虽然经历过了那个时候的直接生活,但是并不记住多少。我只是从小看惯了图片,图片本身就很直接,同时它又有和我的童年感凝结起来的无比亲切。《工农兵》对我而言,是照片或雕塑上那些,我不会把任何具体人作为工农兵中的某一成员。

视觉的表达总是要尊重视觉本身,重要的不是追随理论上的种种是非,不是纠缠于叙事性和其它更加不着边际的东西。在我逐步发展的认识和实践中,“现实性”的发展一直随着对“所见”也随着形式意义的认识而深化;与此对应,这种深化也促进了对现实的“忠诚”,这种往来构成一度时期的基本感觉和思想状态,也直接会影响到作品和表现。还要提到的是,我们还经常不能绕过“现实主义”的理论环境及其衍生或渲染出来的各种关系。在不同的历史和环境条件下,“现实主义”艺术有它的针对性,也有具体的利弊表现。在其他文章中我会继续认识这个问题。

在这样的“语言感觉”中,我的意识和语言实现才显得明白,我的文化感觉和现实态度才显得明白。在现时,我的感觉框架和语言框架是在这个状态。 

我陈述近期实践环节中的一部分思想活动,把这些东西并置在上,目的是在实践角度强调观看的重要性和对观看的表达的重要性,强调与此相关的感觉方式的意义,与我自身的专业化要求有关。其实任何东西被“特别”强调都没有好处,只是鉴于当代语言文字的许多表达往往牵强附会。本质上,“观看”与“注意”相关,由于我们的时代要看的东西太多,匆忙之中还是要不忽略本是重要的部分。

现代社会,既提供了无限丰富的形象资料,又提供了方便多样有助于看的硬件条件,“看”的艺术,也应该发展出有更加深入和精彩的内容才好。此时,我想到塞尚和康德,他们以特别专业化的姿态,为“观看”或“思想”表现的深入作了最本份的贡献,他们生活在我们的这种社会还没有来到的时候;此时我们也看到帕穆克,看到他对于感觉世界和思想世界的描述,体会“人”和精神表现的产品质量和无限空间,他就生活我们今天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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