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一种想象力的体验

牟林童

 艺术是一种想象力的体验

《献给弗里达的花》 布面油画 2014 牟林童


艺术是一种想象力的体验

前段时间很沉迷看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让·波德里亚的散文集《COOL MEMORIES》。记得第五册的某处有这样一句:“那些撕扯的笔触,这个听不见的声响,犹如一个遥远的回声,那是人类出现的回声,是现实世界的灾难的回声。”

波德里亚这句话里的“撕扯的笔触”是指梵高的《Wheat Field with Crows》(国内翻译版本比较普遍的是:“麦田群鸦”或“麦田里的乌鸦”),“听不见的声响”是指梵高在画完那幅画之后在麦田里开枪自杀。——1890年,梵高在给他弟弟的最后一封信里说:“我以生命为赌注作画,为了它,我已经丧失了正常人的理智。”波德里亚以梵高的故事为例进行分析并指出,“每一个画家在画面的表述都是其当时阶段的体现,与意识形态紧密相连。概念是无法表现的,图像是无法解释的。两者之间有一个不可弥补的距离。正因为如此,图像总是靠着对文本的怀念而活着,而文本则靠着对图像的怀念而生存。但不论这当中的哪一种,都从不曾单纯属于某个个人。”

私以为,这句话同样很接近艺术家牟林童创作的状态。对于这个来自山东淄博的80后艺术家,有人认为他那些美妙的句子讲述了很多关于画面里的故事,可是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有人认为他有悲情的忧伤主义色彩,有人认为孤独是他的本色。我是认同的,而连他自己也是那样情有独钟地认为,并且不厌其烦地坚持着。只是在与他的交流中会发现,似乎孤独或者忧伤都只是他惯于的一种状态,久而久之成为他的某种气质,却并不是他所追求。

艺术是一种想象力的体验

《这个夜晚。改变了什么》 布面油画 2013 牟林童


绘画应该回到绘画本身

施蓝:目前网上可见的您的所有作品都是去立体化的,整洁平整,线条流畅清晰。想请问您“去立体化”的初衷是什么?

牟林童:彼时大一,跟许多刚入学的年轻学生一般,对于当代艺术,对于现代主义总是满怀憧憬。当时看过尹吉男的《后娘主义》,也看了很多当代艺术杂志,对于谢德庆、徐冰、邱志杰等著名的当代艺术家也是颇怀崇敬。于是后来广东美术馆举办当代艺术二十年的时候,更是心怀膜拜着前往。然而看完展览之后却只觉疲惫和兴味索然,我当时不明白为何会有那样的感觉,只是信步走着,却在走到二楼角落的小展厅时被毫无预兆地击中了——那是一帮小孩子天马行空的创作。没有任何技法与矫饰,没有概念,也没有任何理论标准。所有的想法在画面上的呈现都仅来自纯天然的审美直觉。那是一种天性本真的使然,不经过成人世界条条框框以及经验结构的定义和约定俗成绘画,那才是绘画的视觉性本身。当时我突然间意识到:“绘画是不死的”。

写实画派画一棵树,会有科学标准的光影效果,要有严谨的造型结构,甚至会有严格的明暗虚实和画面空间的要求。可是孩子画一棵树,一笔竖线即是树干,一个圆圈便是树冠。事实上,他们看到的是事物的本质,而不是枝枝叶叶的表象。换句话说,写实绘画关注的是一棵树的正确形状更胜于关注内心的需求。

施蓝:任何事情都需要有一个转变的过程。那个触动或者是一颗种子,埋进心里之后还需要去培养并给它一个适合的温度和环境,这样或者才有可能发芽生长,不是吗?

牟林童:嗯,那件事情只是一个诱因,也是让我重新思考回绘画到底应该呈现什么的根本问题——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技术精锐与科学高度发达,我们的处世之道也是谨慎自制谦虚理智的。我们没有注意到在前进中所丢失的东西,那些更单纯的幻想和简单的愿望,这些我们已经忘却的东西才是我们所需要的。可是怎么去表达我在思考的,怎样更直接地进入到艺术的视觉表达层面,在这个过程里我进进出出摸索了有近三年的时间。后来是一次大三的素描课上,因为那天早上空腹喝了点酒,画画的时候整个人意识不是太清醒,画的时候也就没有过多去顾虑之前学习绘画时早已刻进脑子的那些条条框框的东西,也不去想自己要表达什么,没有概念也没有构思。很放开的画完了之后,我后来意识到,也许为了某一个想法去画一张画,抛开概念,画面的核心思想等等会比较直观。然后就那样了,直到现在我画画之前都很少真正去想我为什么要这样画,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寓意,或者是不是应该给自己建构一个方法论和思想基础。我更多时候都还是因为被自己脑海里的某个想法迷住了然后就开始去画了。

施蓝:作为一个受过专业绘画训练的人,没有一个思考基础或者创作的方案,然后就这样信笔由缰地开始绘制,怎么可能?即便是抽象绘画都还有个基本的构思基础。

牟林童:我并不是说完全没有基础。只是,画画这件事还是先不要有观念或者意图的好,观念性太容易被绑架,把绘画变成观念的补充说明。就好像某一理论基础下的观念绘画,一不小心就变成了那一观念学派补充说明的插图了,我始终认为应该把理论的还给学问,绘画还是应该回到绘画本身的。

 艺术是一种想象力的体验

《我在海上,名为忧伤IV》 2011 布面油彩丙烯 牟林童 


绘画就是生活,会有一个时间维度的基础

施蓝:您刚刚说大三之后开始找到一个自己想要的创作的感觉。我看了您06年到11年之间的作品图片。发现您06年的时候画面还是比较丰富的,构图也都非常的饱满。然后越往后却慢慢越清简了。

牟林童:06年刚刚毕业,那时候其实还是个摸索不明确的阶段。当然现在也始终是在摸索中。

施蓝:去立体化也是为了追求这种清简的视觉语境吗?

牟林童:我最近又开始立体了,这是看某个阶段的想法和实际状况的。但最主要是我一直也没立体起来,绘画又不是雕塑,再怎么写实也是伪立体。现代主义从塞尚到毕加索的努力就是挣脱西方绘画的这种伪立体,把画面语言重新拉回平面来讨论。

施蓝:您的画面虽清简,但不论构图形式还是手法都显然有来自经典的影子。我想这与您个人的审美取向和对绘画的理解有关。只是那些显然来自80后对于事物观看的经验方式,是与您经历有关,还是也出于画面审美的考虑?

牟林童:绘画一旦形成更多是和绘画本身有关系,这种成长也来自于绘画过程的积累和对自身的演进。对于画者,绘画本身就是生活,生活就是绘画。一个画者在他发画面里可以呈现出来的演进绝大多数也是来自于当下的生活以及对周围环境和自身处境的反应。

施蓝:从您06年到11年的画面情况确实呈现出一条始终在成熟和演变的线索,并明确的有三个阶段性的章节。

牟林童:对的,确实有。这就是为什么绘画不像音乐电影或者小说,你要在一定的时间里才能理解和感受到一个画者在做什么。有了一个时间的基础维度在那里,一系列的作品呈现在那里,什么也不需要多言,就能够一目了然的知道作者想表达什么,失误了什么。所有的内容都在画布上,不必等你用语言去阐述,视觉信息就已经梳理完好了。无论你画面里描绘的是什么,宗教的仰或艳俗的,古典的还是当代的,一眼过去全都了然了。所以我常常会说,绘画是视觉艺术里最简单也最具有难度的一件事。

施蓝:您08年前后,观看事物的方式似乎发生了转变。

牟林童:嗯。因为08年来到了北京。来了北京之后发现眼前所见的连一片叶子的感受都完全不一样。北方四季分明,有南方没有的凛冽寒冬,色彩效果、感受体会甚至人的性格都有转变。就好像南方可以看见沉绿鲜艳的棕榈树和芭蕉叶,北京你根本看不到那样的色彩效果。颜色灰冷肃静的,就像这个城市的性格,有雪也有沙尘。所以在广州的艺术家不会画雪,在北京的艺术家不会画芭蕉。一个地方的气候是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的。北方的气候特征是没有长夏,冬天会比较长、肃冷的视觉感受,你的创作思路有时候会因为这样的视觉和季节变化所打断。这样在某一个阶段性上造成的时间性上的中断期就会不可避免的出现反思,你会有时间去想自己的创作里有什么问题等等。当时间性被拉长了,在你绘画上也会体现出持续感,即兴挥洒的快意不会那么明显。再加上北漂一族内心或多或少的总有一些很清冷的孤独感,所以你也能从我的画面看出来。那个阶段应该是特别明显的一个阶段。

施蓝:2010年开始似乎尝试用人物形象或者说文学人物形象如小王子、浮士德等去对文化以及生命甚至真理进行了反思?

牟林童:嗯,因为我始终觉得艺术是一种想象力的体验。那几年很多人都在谈艺术批判政治或者讽刺政治问题,我对政治并不感兴趣,虽然知道那是当下问题最深的一个方向。就像一个极权主义国家的主流艺术不会比这个集权国家本身的寿命长一样,反对这个极权的寿命也不会太长。而这一类社会学艺术流行起来时,仿佛作品都真实成立,但这种真实更多的是一种社会真实,却不一定是艺术的真实。艺术是关注生命和人性的,政治是关于控制的,社会学艺术依旧是一种政治艺术,问题是谁的政治形势而已。我不是说艺术家自己玩自己的就好,艺术不是完全不相关的,只是那条界线可以模糊却一点要把握住。我经常看到一些采访,问某艺术家的作品想表达什么,艺术家回答‘我的作品就是在描绘我的内心,是我内心的一种表达’,但你内心想说什么呢?有什么不是内心的表达呢?‘我中午想吃XXX’、‘我想玩淘宝’、‘我想买XXX’,这些哪句不是内心的表达。但表达了之后思考的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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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翅膀折断挂满整个天空以迎接你的诞生》 布面丙烯 2010 牟林童


创作是一面镜子,反应作者生活和思想的状态

施蓝:作品的线索到11年之后就断了,为什么?

牟林童:11年年底有个节点,伤病住院了,然后一下就放空了整整一年。

施蓝:我听说您曾经差点失掉了一只眼睛。

牟林童:不是差点,是失去了一只眼睛。那段时间做完手术之后,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画画。又因为养病休息了一年,就把自己懒得又胖又喘的。后来觉得不行,就跟着朋友去跑步减肥。那会儿有点傻,现在也一样。直到有一天跑着跑着,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空,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什么都很懒去想似的,那时才发现从大学之后就没有完整看完几本书过。于是就开始读书,读小说等等,什么都挺感兴趣。可是一只眼睛读书特别容易疲惫。于是就开始用软件听书,也开始捡起画笔,一边听着书一边尝试画点东西。

施蓝:很痛苦吧?

牟林童:嗯。一开始非常不适应,几乎没办法画画,整个2012年就完成了一件创作。但最痛苦的还不是因为不适应。两次手术后,右眼虽然依稀能看得见,可视力仅有0.01,双眼看事物的时候,视觉就被屏蔽掉了,单眼视物的时候又很难有立体感,虽然我的画面还算是比较平面的,可是不知道落笔的轻重距离,感觉和手也对不上。那种感觉真的让人挺沮丧的。你终于明白不论你有多么热爱,即使事情就在你眼前,你还是无能为力。那一段时间一直很吃力地在调整。后来好一些了但每天也就画三四个小时,用定时器记录着,每小时休息一下。为了能有更多时间创作,周六日也画上三四个小时,虽然每天画的时间不长,日积月累成果还是蛮多的。

施蓝:调整了多久?

牟林童: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13年底我开始尝试做雕塑。或者是试图想要对抗视物缺少立体感的原因吧,觉得既然眼睛感觉不到远近,就要大小来感知。

施蓝:觉得这种创作语言适合自己吗?

牟林童:雕塑到现在都还是在尝试,都还是挺有兴趣。比较迷恋那种空间里型的转向感,那是完全不同于绘画的呈现方式。

施蓝:我相信雕塑必定还是有让您觉得满意的,否则不会两年了都还在继续。

牟林童:我发现有这样一个问题。就是作品在构思的时候最合心意,随着慢慢接近完成,作品会越来越让你不堪,有时候简直想杀人。迫不及待的最终完成了,可是放几天回过头来看又觉得也没那么差劲,只是没有想象中的好。还有一件作品在创作的过程中因为实在不满意,一连几天情绪都压到了最低点,越看越不爽,怎么会成这个样子。结果没过几天耳朵起了个小囊肿。所以说,有些时候创作是很疏放情绪的,也很容易导致创作者情绪的产生,很像一面镜子。雕塑从某种形式上能够更好的表达出一种孤立感,这是我这两年生活和思想情绪的一个状态。

施蓝:孤独,在您的绘画里一直是很清晰的体现。还有一种很特质的忧伤。

牟林童:哈哈,昨儿我一哥们过来说我这是悲伤主义。

施蓝:这种忧伤是好事吗?

牟林童:我一直是挺享受这种忧伤的。但有一天发现,真的伤了,你就该要补救了。就像一棵树,你觉得它是弯着长好看,可是当下的阶段它应该是挺拔的,你真要把它压得像那些老人家的盆景的时候,或者并没有想过那些蜿蜒盘曲的松枝是文化压弯的。

施蓝:这是您一直在文本上启用诗意的原因吗?

牟林童:这个没有必然联系。我的绘画和文本本质关系上也没有非常必然的联系。不论是文字还是绘画,都只是我表达的一种方式和手法,是我在当下的一些反思的呈现。很多人可能比较容易从我的文本去进入到我的作品。但事实上文本是文本,绘画是绘画。当然你可以把他们联系起来去看,没有什么不可的,毕竟艺术家创作出一件作品,观众怎样去理解是根据观众个人的经验的。只是我自己会把它们区分开来,因为我始终认为一幅画作的美,是你抛开了题目,抛开了概念叙述和创作背景,它自身就已经可以打动你的了。

施蓝:我看了您12年之后的部分作品,感觉到有一些不安与焦虑感。

牟林童:嗯,第四个阶段确实是有一些不安和焦虑的感觉。主要是由于自身的亏缺而认识到这种亏缺所带来的困难和不可能。

施蓝:有被打击到吗?

牟林童:有,真的有。你可以试一下遮住一只眼,生活一段时间试试。当你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时候,你根本意识不到,其实人是很脆弱的。不说别的,就简单的,天气一热,很多人就受不了了,连工作都没办法正常工作。我一直在尝试抵抗这种情况,寻找一个可以转化这种困难的方式。你也很难想象一种完全不用双眼能够完成的艺术形式。


后记:

所以我一直认为,每一个艺术家的经历、思想、状态等等在其创作中都是有迹可循的,只要时间基础足够。他们不是不会阐述自己的思想或者理念,只是往往当作品本身可以呈现得很明白的时候,语言稍稍补充一下便可以了,长篇大论去介绍自己为什么如此思考如此创作就累赘了。

就好像那句诗一样——有些无声是回声。

“这无声的笑,很有些查拉图斯特拉的味儿,花儿无声地笑着。草和植物以及整个森林都无声地笑着。天空和星星无声地笑着。如果有一个宇宙的背景声音,那就是这个无声的笑声。那些撕扯的笔触,这个听不见的声响,犹如一个遥远的回声,那是人类出现的回声,是现实世界的灾难的回声。”

艺术是一种想象力的体验

《赎罪》 2011 布面油画 牟林童

艺术是一种想象力的体验

《所以你在这里,我孤单的天使,和我漫步人生中吧》 2011 布面油画 牟林童


by Nikita 感谢 施蓝艺术 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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