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见到道德天尊的那段日子，他很欢乐。当时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走过村头的水泥桥，天空半阴半晴，河水由于温度升高的原因散发着隐约的臭味。几个妇女正在河边洗衣服，同时家长里短地聊着。这时候，道德天尊穿着老旧的军绿色中山装，从东头摇摇晃晃地走来了。只见他左手拿着一个桃红色的脸盆，右手提着一个翠绿色的暖壶，哼着戏曲，神情悠然。见了我，他笑着打招呼说，在干啥呢？我看着他满脸皱纹的纹路，笑说，出来晒晒太阳。他说，我家老母猪这阵子发春，前天疯了一样关不住，把脸盆和暖壶都拱碎完了，这不，刚买了一个盆一个暖瓶，你看咋样？我夸道，桃红柳绿的，够层次。天尊龇牙一笑，好我回家去了啊。我便与他作别。他下了桥，走到妇女们洗衣服的地方，又拿盆和壶对着他们炫耀一番，谈了几句，然后就走了。我看妇女们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然后说，这死老头绝对有病。

道德天尊当然并非他的本名，只是因为他沉迷于民间的道教玄学，平时神经不稳定，而且我小时候去他家玩，看到他的屋子桌案上摆着道教三清，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的塑像，我又对道德天尊独比较印象深刻，所以私下这么称呼他。其实当面我从来没叫过他，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我要跟他说话总是以“哎那个”，“啊。。”，“我说啊”这样的开头。他倒也无所谓了，因为在村里面他仅与我还比较相熟，别的人都是把他看作异类或精神病。父母和伙伴也告诫我少跟他混在一起，因为他“着了魔障了”，但我倒无妨，因为我觉得他这里是全村最有趣的地方。

道德天尊的家是一间摇摇欲坠的窄小破砖房，还有一个不大的用树枝圈出来的小院，小院里有个猪圈，养着一只大母猪，天天哼哼的，在泥里打滚。他的房子虽小，里面内容却非常丰富。除了三清的雕像，他的墙上贴满了各路神仙的图画，云山雾绕，玉帝王母、太上老君什么都有，还有天干地支的表，八卦图案等，甚至有彩旗和旌幡。在他的桌子和床上堆满了各种奇门遁甲、周易、气功等的书籍，花花绿绿的。另外，他还有个宝贝，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黄铜罗盘，一般很少拿出来的，并且套着红色的锦囊，外面用布包着，最外面还要裹上一层报纸。除此之外，天尊的屋子里永远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那是樟脑球和烧香的混合气味，每天三炷香，敬拜神灵。

我去他家玩的时候，他就会兴致勃勃地给我讲易经玄学方面的东西，但我对抽象的并不感兴趣，我喜欢听神仙的故事。虽说我算是他在村里唯一的小知音，但他还有一些即便是我也不愿告诉的“秘密”。又一次我在他屋里玩一个东西，不小心滚到了床下面，我爬下去找的时候，才发现这个我从没注意过的地方堆着一些纸箱子般的东西。这些物品显然是好久没被动过，积满了灰尘，不可辨认。当时道德天尊正在院里给猪拌食，我便兴奋地把纸箱拉出来一个，不顾扑面的灰尘打开来看。里面原来也是书，但跟那些易经的书很不一样，我一本一本掏出来，发现有《纯粹理性批判》、《精神现象学》、《论法的精神》等，还有很多是外国的文字看不懂。这时天尊进来了，看到我把他的书翻出来，很不高兴，说，干什么，别乱翻我东西！说着把地上的书搓起来，统统塞回箱子去了。我问那是什么？他说，以前看的东西，以后别拿出来听见没？这令我对他更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认为天尊充满着神秘。

道德天尊的精神我很多时候也觉得是不正常的，比如他声称要用易经拯救村里的人，而且说要成为村里的精神领袖，但没人会真正认真听他讲话——除了我。他平时还会嘟囔一些咒语，在纸片上写一些奇怪的符号。除了不正常的言行，他也有很多特别之处，天尊的家中虽很多画像和图册，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自己画画，所以当他告诉我墙上的大部分神像都是他画的，我非常吃惊，乃至于崇拜了。他很得意地说：当年我差点就能在北京了，上美术学校。咱们村这些人懂什么？我问他，那你去过北京吗？他摇了摇头，眼露悲壮之色，并不言语。

他终究是个奇怪的人，就在他拿着红盆绿壶那次过后，他激动地跟我说他要去北京了。我表示很不理解，问道：“你怎么去？”他说：“我把老母猪卖了，正好坐火车去。”“去干什么？”“去中央美院找一个人。”“那什么时候回来呢你打算？”他说：“不一定。”

道德天尊走的时候，杏花开满了村子，他搭上镇上来的拖拉机，和他的老母猪一起远去在晨雾中，翻过山岗不见了。

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2012-11 

李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