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女时代与阿尔图尔·兰波
（先说一段废话：我陪朋友去电影院看了颜值不高但人气很高、红遍海峡两岸的《我的少女时代》后，不禁忆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虽然同样长得丑穿得土，同样善良勇敢，我却未能如影片中的女主角林真心一般，与品学兼优的校草或者外冷内热的痞子擦出情感火花。身边的男孩子们从没喜欢过我，而我也从没喜欢过他们。我喜欢阅读、写作、拍照，我的青春是诗与远方，以及对一位十九世纪法国天才诗人的足迹的追寻，不仅在书卷中，更在现实中。）
枯燥单调的校园生活令我格外需要精神寄托，他，十四岁开始写诗，二十岁左右就封笔绝迹文坛，接着流浪奔波直至死亡的神秘冒险家，阿尔图尔·兰波 (Arthur Rimbaud)，毫不费力地吸引了我，被我选作精神寄托。我拼命搜集他的诗歌及资料，期求用他的疯狂恣肆点亮我的空虚寂寞。
渐渐地，在网上能查到的《元音》、《醉舟》、《感触》、《奥菲丽娅》等经典名篇无法满足我的好奇心，我还想找来他的其它作品。我买的第一本兰波诗集是王道乾翻译的《地狱一季》(Une Saison en Enfer)（2004），当年市面上比较容易见的中文版兰波诗集貌似仅此一种。
我正值叛逆期，受尽课业试卷的折磨，厌倦了做乖孩子，总觉得压抑闷堵，十分青睐黑暗、邪恶、残酷、破坏性和毁灭性的词句。《地狱一季》释放了我的负能量，让我深深着迷，并拍手称快：“魔鬼给我戴上如此可爱的罂粟花花冠，”（《序诗》）“我吞下一大口毒药。”（《地狱之夜》）“饥饿，焦渴，呼叫，跳舞，跳舞，跳舞，跳舞！”“死去的灵魂已泛出肃穆的光辉，”“开火吧！对准我开枪！打吧！我投降。——懦夫！——杀死我吧！”（《坏血统》）“我的财富珍宝，我要拿血把它染得鲜血淋漓。”（《谵妄I》）“我童年所受的肮脏教育我终于弄懂。”（《闪光》）“你希望病人绝望无告，你希望死者有噩梦纠缠，”（《清晨》）“头发、腋下生满蛆虫，”“可怕的景象！”（《永别》）
平日伙伴们不是忙着提高成绩便是忙着吃喝玩乐，鲜有醉心文学艺术者，我严重缺乏精神层面的沟通交流，只能埋头书堆找慰藉。虽然许多诗人都值得仰慕，但年轻的兰波对我来说，真是太亲切了。他这个降临人间的堕落天使，野蛮、顽劣、粗暴、无耻、性取向模糊，也聪颖、坦率、诚挚、才华横溢、魅力四射，为长期被青山绿水围绕的我开启了一扇混乱刺激的门。
2007年暑假，我决定要赴法国留学，故着手学习法语。恰巧朋友寄来法语版兰波诗集，我从目录里挑了一首《我的小情人们》 (Mes Petittes Amoureuses)，请我的法籍老师讲解。老师皱眉叹息，说，抱歉，我不能讲解这首诗，因它有露骨的性暗示，而你还未成年。可是越不让我知道，我就越想知道。寒假，我请另一个法籍老师讲解，他没拒绝，也没窘迫，反倒镇静地一边笑一边用英语描述大概的意思。我听得似懂非懂，只记住了他指着他平坦的胸膛比划出的“乳沟”。
2008年，叶汝琏和何家炜翻译的《彩图集》(Illuminations) 出版了，我冲着该书附加的兰波手稿复印件，火速买了一本。《彩图集》和《地狱一季》都是散文诗集，不同的是，《彩图集》少了些凶狠戾气，添了些绚烂旖旎：“树林里有一只鸟儿，它的歌声让你停下并把你染红。”（《童年 三》）“我久久看着落日浸洗于忧郁的金色中。”（《童年 四》）“我拉紧一座座钟的绳头；一扇扇窗户的绣球；一条条星星之间的金链，我跳起舞来。”（《无题》）“河水灰蓝，宽阔如海的臂弯。”（《桥》）“赤炭，倾泻的急作的严霜，——轻柔甜美！”（《野蛮》）“小夜曲的旋律奏出一首酒杯的合唱曲⋯⋯”（《青春 三》）“你的四周，梦幻般涌现昔时的人群那慵懒奢华的好奇心。”（《青春 四》）
兰波给我的少女时代带来了不少乐趣，除了诗歌，还有故事，尤其是与诗人保罗·魏尔伦 (Paul Verlaine) 的故事。魏尔伦比兰波年长十岁，也是个不省油的灯。他倾慕兰波的才华，为了跟兰波私奔，不惜抛下怀孕的娇妻。他们到英国及比利时过了两年穷困潦倒的波希米亚同居生活，魏尔伦和家庭的关系破裂，特别依恋兰波，而兰波却不愿再继续酗酒纵欲，计划返回巴黎。二人之间矛盾不断。魏尔伦无法容忍兰波的背弃，拿手枪威胁兰波，结果不慎走火，打伤了兰波的手臂，落魄入狱。
这是多么鲁莽挑衅的经历，好似把圣经砸向教皇的脸，唤醒了我沉睡的自我意识。
环顾耷拉着脑袋、没半点朝气的伙伴们，我仿佛置身一个凋零衰败的花园。我们原是粉嫩活泼的花苞，本应争奇斗艳竞相盛放，奈何风刀霜剑严相摧逼。我们原是形味各异的郁金香、风信子、铃兰、紫藤、银莲，但统统都穿一样的校服学一样的课程，被驯化成一样的牡丹。
我毫不避讳地在桌上铺展我的仅仅得了十五分（满分一百五十分）的数学试卷，心想，我不是牡丹，也不屑于被驯化成牡丹，更不屑于努力让自己符合牡丹的标准。凭什么要任由别人操控我、界定我？我的数学确实糟糕，可并不影响我的英语屡屡领先，每每夺冠。应试教育企图用我的数学羞辱我的英语，令我“鲜丽的肌肤里爆裂出猩红发黑的伤口”，是一种下贱的阴谋。我不要被它牵着鼻子走。
我从法语版兰波诗集里抄了我最喜欢的一句诗：“无休止的闹剧！我的天真令我悲哭，生存是人人都必须扮演的闹剧。”既然是闹剧，且必须扮演，那就让我轰轰烈烈地扮演一场吧——忘掉预设的台词，忘掉预设的情节，按我的意愿即兴发挥，将它扮演到极致。
去了法国，我依旧坚持搜集兰波的资料，还参观了位于夏尔维尔－梅齐耶尔 (Charleville-Mézières) 的兰波博物馆 (Musée Rimbaud)。
夏尔维尔－梅齐耶尔是兰波的故乡，距巴黎约一小时二十分钟的火车程，交通蛮便利的。我选了天气好的日子，订了火车票和酒店，查了路线和地址，装了衣服和相机，便潇洒出发了。
搭地铁抵达巴黎东站 (Gare de l’Est)，我顺利转乘火车。我的座位靠窗，旁边没人，对面的老太太优雅地翻着报纸。阳光明媚，风景飞驰，我的思绪飘呀飘，飘回了兰波的十九世纪。当街上印有兰波简笔画像及名字的城市宣传招贴闯入眼帘，我才确信十九世纪早已翩然绝尘，而我现今所处的是二十一世纪。
夏尔维尔－梅齐耶尔很矫情，书店叫兰波书店，理发店叫兰波理发店，其实都跟兰波没啥关系。我缓步迈向马斯 (La Meuse) 河畔的兰波博物馆，忖度哪一块石板是兰波踩踏过的，哪一片云朵是兰波凝望过的，哪一堵砖墙是兰波触碰过的。
我清楚兰波博物馆里“供奉”着的是画像、塑像、手稿、遗物、书籍、资料之类的东西，无甚新意，且真假难辨，但仍迫不及待地跨进这栋我神往了许久的高屋顶黄房子，赶在少女时代结束前，仪式性地瞻仰一下我的少女时代的精神寄托。
我明白，我熟悉的兰波是诗歌和故事里的兰波。他视“幸福”为“灾难”、“忏悔”、“蛆虫”，憎恨平庸无聊的生活。他希冀培育丰富的灵魂，体会一切爱与痛苦，探索未知，做执著的“盗火者”。我追寻的，是曾如我一般囚困于安稳闭塞的环境里的他的挣扎，还有挣扎导致的抉择。我想借助他的经历了解我自己——我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价值，该走什么样的路。
二十岁，诗人兰波死了。二十岁后的兰波是诗歌。二十岁后的兰波用生命践行诗歌，使他的诗歌有了躯体，与现实重叠，不再是纸笺上靠才华支撑的局促的痴呓。他旅居了多个国家，从事了多种职业，颠沛流离，疲劳艰辛，却义无反顾。三十七岁，他因肿瘤病逝。
兰波短暂的生命仅留下少量谜团重重的佐证，连他的故乡也几乎没能保存他的影子，但我觉得能来夏尔维尔－梅齐耶尔逛逛就够了。毕竟，我所需的无非是找个地方吊唁祭奠一番，遥寄祝福。伫立于他的墓碑的护栏外，我小声吟诵了一段我写给他的诗的法语译文：“我要爬到树上／为你摘野果／直到你说：／够了，下来／枝叶和汁液将你掩埋”（《租借智慧》）
兰波生在夏尔维尔－梅齐耶尔，也葬在夏尔维尔－梅齐耶尔，可他的灵魂从未停止漂泊。他注定是个不断挑战陈规不断奔往远方的冒险家，傲慢、躁动、倔强、刚毅，既归属俗世又超越俗世。他努力尝试摆脱束缚和羁绊，拥抱命运赐予他的全部（无论是否凄惨坎坷）。而他获得的奖励是：彻底的自由。
告别了我的少女时代的精神寄托，我转身朝夏尔维尔－梅齐耶尔火车站酒店行去，准备收拾东西乘坐火车返回巴黎。
他的闹剧扮演完了，我的闹剧还等着我扮演呢。
附：
我的小情人们
作者：阿尔图尔·兰波，译者：魔鬼公子
泪水制剂濯洗
卷心菜绿天空：
在垂涎你们的雨鞋的，
嫩树下
特别的月亮的洁白
在圆圆的泪珠里，
碰撞你们的护膝吧
我的丑姑娘们！
我们相爱于这个时代，
蓝发丑姑娘！
大家吃带壳的水煮蛋
和喂鸟的植物！
一个晚上，你尊称我为诗人，
金发丑姑娘！
走下来，到我的滑转把手这儿
我要抽打你；
我呕出给你梳头用的香发乳，
黑发丑姑娘；
你沿着正面
剪断我的曼陀林
呸！我干涸的唾液，
红发丑姑娘，
仍然毒害你圆圆的乳房
之间的沟！
噢我的小情人们，
我多么憎恨你们！
拿你们的丑乳头紧贴
悲痛的旧衣服吧！
踩踏装盛我的感情的
老瓦钵吧；
——嘿！为我当片刻的
芭蕾舞演员吧！
你们的肩胛脱臼了，
噢我的爱人们！
一颗星星在你们摇晃的腰间，
你们旋转吧！
正是为这些肩胛
我作了押韵诗！
我想让你们摔碎你们的
爱过的胯骨！
错过的星星黯淡的星团，
你们填满各个角落吧！
——你们将爆裂于上帝之中，
驮着下流的关怀！
在特别的月亮下
在圆圆的泪珠里，
碰撞你们的护膝吧，
我的丑姑娘们！
（原诗为法文，作于1871年，每节第一行与第三行押韵，各八步音，第二行与第四行押韵，各四步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