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

Production has two parts

 What are they?

 Divine and human

——‘Sophist ’, Plato

Ⅰ

希望好像一柄利刃，突然丢掉了与剑鞘的亲密，插不进也拔不出。国王因此备受折磨，觉得双脚没办法结实的落在甲板上；而桨手们却发现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甚至淹没了万千锁链整齐的呻吟，直到另一种震颤沿着龙骨而来。一条白鱼翻越船舷，坠落在国王脚边。他飞快的思索这桩藐小的奇迹，感到既亲切又可恶，好像他亲口将一枚锋利的白牙吐进了自己的影子。正如一切情愿为模糊线索花费耐心的人，国王不相信巧合，并且试图让将军们相信，这件事象征敌国臣服在他脚下，因为白色是他们的色彩，鳞甲象征着武士，而且这条鱼——据说它在阳光下燃烧，在月色里冷却成一把短剑。

在堂皇的希望面前，这是一支寒酸的军队，更像个刺客没有退路。没人知道它如何躲过迷宫般的堡垒和耳目，在一个下雨的黎明出现在另一位国王眼前，他那令人生畏的虎狼之师尚且牵绊在遥远南方的前线，来不及解救突然间孤立无援的主人。

胜利一方的统帅，就像另一种场合的普利阿莫斯，怀着难以言表的虔诚和怜悯走进失败者年轻潦草的墓室，他命令唯一的随从，一个双眼细长的女子，用洁白的亚麻包裹起死者四分五裂的容颜。

“你我只是它随意捡起的手和脚，我不能也不应该揣测真正挥舞它的是怎样一种意愿，也许你我的永恒在它漫长的旅途上终会了结。”

短剑刺进国王的双眼之间，流畅而缓慢。黎明时他独自走出墓穴，发现流沙正在落下。

Ⅱ

也许他不是这篇谎话的第一个作者，但的确是他，像一切渴望复仇的流亡者一样的流亡者，向王子抛出诱饵；王子要求他兑现，并且承诺一支复仇的军队。

直到此时，流亡者才恍然意识到，只有他一直忽略了“鱼肠剑”真切的存在，正如所有造物，谎话也不是单凭智力铸就的：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谎话。

“鱼肠剑”在灯火中投下阴影，流亡者的手指像拨动琴弦一般滑过，指引着王子一半惊奇一半玩笑的目光在剑身上刻下鱼鳞般的纹路。

如果他没有提起，在九死一生的逃亡路上这把剑只杀过两个人，一个是搭救他过江的船夫，一个是赠送他食物的女人，那是因为相比“鱼肠剑”现身人间，区区两个生命太微不足道了：他们原本就不存在。

眼下，他们需要另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

国王不可能不对这样郁郁寡欢的侄儿心存戒备，王子选择这个时候举办宴会显然不是巧合，因为最忠实的军队正在偷袭邻国的路上。卫士的行列从王宫直到国王的身边。他头发稀疏，却身披重甲，一说话便露出粉红的牙龈。

躲过所有监视，刺客的短剑从鱼腹中现身，刺向国王的双眼之间，好像钻进漩涡，好像追逐一个早就敞开的伤口，好像国王的面容不是血肉而是一副轻飘飘的面具，被牢牢钉在一根铜柱上。

在生命的尽头，刺客做了这样的梦：一个银发男人递给他一封信，他接过来却发现那是一条掏去内脏的鱼，鱼肚子里写着六个字。恍惚间他记得自己并不识字，却还是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王子当上了国王，不愿“鱼肠剑”再在世间流传，或者不愿让人相信它还在世间游荡。流亡者猜不出他这样做的全部理由，掩盖他谋杀亲生女儿的真相，可能是不太重要的那部分。

葬礼那天，一只信天翁飞临王城，降落在一口荒井上。它浮夸的舒展翅膀却没有飞走；它的羽毛洁白让每个目击者都产生了将要失明的错觉；像个狂热的布道者沉溺在幻想和哀鸣里。尽管听不懂它的语言，居民们却在它周围聚集。看到祭品已经齐备，信天翁开始扇动翅膀，缓慢而流畅，像一页耀眼的白帆。有人学它嚎叫，有人争论它代表的预兆，像条做梦的河，追随那神秘的鸟儿流进公主的墓道，墓门高悬轰然落下，把最后两个水滴碾的粉碎。

“你我是无意间走上祭坛的梦游者”，国王对他说，“封印甚至改变它轨迹的妄想，一定早就隐藏在它的意愿里，也许并不神秘，只是对我们沉默，注定不虔诚所以注定遭受惩罚。只要开口就说谎，只要行动就犯错。现在是履行承诺的时候，不因为缠绕一处的尘世需要相互怜悯，只因为你的仇恨还没有了结。”

当复仇者以复仇之名蹂躏故土的时候，国王与偷袭他的弱小邻邦结下崭新的仇怨，他被安葬在湖底的坟墓里，陪伴着三千支宝剑。一条通道将国王和公主的坟墓连在一起。有个声音对他说“每滴水都是另一滴的归宿，每个坟墓都是通向另一个的入口”。他终于愿意相信国王的确丢失了那所谓的“鱼肠剑”。

征服者的行列，从燃烧的王宫直到颤抖的坟墓，连他自己都疑惑，不能活着看到仇人归来到底算不算幸运：一个魔鬼，因为哀悼披散着银白长发，提着弓箭，曳着马鞭，马鞭像尾巴一样拖在地下。每向前走一步，影子就伸长一些，直到他的真身早已走进墓道，身影还在墓门外的焦土上忘情生长。所有惶恐的居民都有幸目睹他拉开弓弦，尽管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腰间那空荡荡的剑鞘。

Ⅲ

情愿为模糊的希望花费耐心，也没有屈从于他人的意愿，至于这希望的面貌，反倒不怎么重要。我想我还是虔诚的，尽管看上去缺乏热情。为了传说中的“鱼肠剑”，我去过不多的几个地方。人们说只要遇见水，它便能自在的旅行，无论江河、深井，还是一阵雨，一滴泪，一滴血。那好像意味着，追随它的努力注定徒劳，不过哪有一种奔波不是注定徒劳呢？但这不是我选择等待的缘由。

我去拜访一位铸剑大师，走进他体面的居所，欣赏那些陡峭的、好像随时飞走的屋檐。这些都是伪装，真的入口是一条倾斜伸向地下的通道，隐约看到的尽头，不时被耀眼的白光照亮。风箱一直在轰鸣，但这种不耐烦的声响并没有随着我一步步接近那飘摇的光亮而变的更加明朗，另一种声音却渐渐清晰：就好像骨头一根接一根折断。 

在尽头这个世界安静下来，那里有一个双眼细长的年青女子，正在缝合一只足以吞下整个人的皮口袋。她的举止优雅，却也难免炫耀，手指牵引着骨针也牵引着我的眼睛，经过眉心、经过发髻，指向头顶无尽的幽暗。凭借闪烁的光线，我看到她的每根手指都在流血。

她跳上马车，像一只轻盈的鸟。我飞快的做了个梦，梦见这个女子站在河岸上吹口琴，鱼儿们一条接一条坠落在她裙边，跳起那单调的，垂死挣扎的舞蹈。

“不要杀——”这是我听她说过的唯一一句话，里面肯定包含某个名字，但它陌生而遥远，我没听清也没记住。

马车并没有走出太远，但足以欣赏铸剑师燃烧的居所；我记得有人为了赋予造物灵力，会亲身跳进熔炉，会用亲近之人的鲜血涂抹剑身。我把辔绳递给她，因为我觉得身边的女子也许是铸剑师的女儿。

她带我来到这干旱的北方王城，轻易走进这间院子就像回到她父亲的家。院中有一口井，信天翁刚刚飞走，扑打翅膀的回声长久的留在井里。即使里面有水，也必然在很深的地方，我向下打量，听见许多人聚集一处的嘈杂，有人咆哮，有人争论，但是更多人，选择轻声哭泣。

我坦然接受了这样的局面，因为这个沉默的女子做了我的妻子，事实并不像看上去那般沉闷，充满好奇，也充满恐惧：她的举止闪烁着鸟儿的生动和虚荣，也让我明白，沉默不但是最好的美德也是最好的装饰。但我忍不住去想埋葬在她身体里的声音，知晓一切同様可以叫人轻易抛却一切交谈的意愿。背脊像一根鞭子，像抽打陀螺一样折磨我的灵魂，叫它转个不停。

这就像夜深时听到有人交谈，无比确信他们使用的正是你的语言，声音清亮如在耳边，我却一个字都不明白！

院门不分昼夜的敞开着。琴师的到来一定不是巧合，身躯伟岸令人诧异，沉重的七弦乐器在他手中就像一把口琴；晴朗的阳光和月光在他光滑的眼皮上泛起涟漪，然而那双微闭的眼睛显然早已挣扎在失明的边缘。

我从没听他弹琴或歌唱，因为一夜之间，人们丧失了所有沉溺于虚幻的天分。远方暴君的恶行正从比较模糊的传说一天天变作渐渐精确的消息，谣言混杂着谣言，但似乎没什么办法延缓他毁灭众多古老王国的步伐，只不过兵临城下，将一半恐慌一半好奇的骚动融化为彻底死寂的日子看上去还很远。人们懒洋洋的划着桨，丝毫没有察觉锁链已经生根，蜿蜒着攀上眼眸之间。刺客们的传奇突然又被提及，据说那位天生不耐烦的王子正在考虑一种最简洁的策略，他在寻找传说中的短剑。

流沙正在落下，将王城变成沙盘，每个人都觉得口渴。妻子把漫溢米酒的陶罐放在肩上，一次次斟满琴师面前的铜杯，恍惚间我觉得她四肢越发修长，双脚变的锋利，落不到地面上。这让我感到困倦，每个骨节都莫名酸楚。

“多少米酒都不能安抚干涸的喉咙，好像它们经过我的双唇却流进另一副河床” 他指了指腰间那张皱巴巴的琴。

“我在第二和第四根弦上找到两滴水，出于嫉妒，我想把它们捏个粉碎；考虑到我无时无刻不在生长的指爪，这并不容易，完全就不可能！手指刚刚碰到，我就感到一阵剧痛在眼眶里燃烧；我拨了一下琴弦，发出流水一般的声音，对，的确是一阵剧痛，确切的说，位于两个眼窝之间。我不难过，甚至还很欣慰，对于专注声音的人，视力不但毫无益处，也难说不是阻碍。我想起夫差遵守了约定，把伍子胥的眼珠挂在悬门上。因为伍子胥相信，如果鱼肠剑不在楚王的尸体里，那它一定落在勾践手中——吴国最凶险的敌人，他终于彻底臣服于自己的谎言和意愿，就这一点而言，夫差也许才是那个懂得更多内幕的人，他把伍子胥没有眼珠的尸体，连同那支普通的佩剑，正是杀死船夫和送饭的女人，正是藏身鱼腹刺杀王僚，正是差点儿封印在阖闾女儿墓中的短剑，一起缝进皮口袋，丢进江水里。”

我看到琴师喝下的每一滴米酒，从他那破旧皮袍上的每个裂缝里溢出，而面前的酒杯干涸已久，却多了一盘不知被谁吃掉一半的鱼。我顺着他的目光，确切的说，是被双眼之间伤口照亮的两个空眼窝，找到院中的水井，一个女子正用双手抹去井口的尘埃，沿着她滑翔的手腕，银色的粉末扬起又落下，好像一对翅膀。

“在它漫长的旅途上我们只是一片片破碎的影子，是它的幻觉和梦境。我们常常忘记自己是不太重要的那一半——据说圣人能观看前后三千年，如果周武王的视野同様这般狭窄，我想那是因为，周武王还没有从周武王的梦里清醒过来——然而我们的相遇不是偶然，即便刺客的手段不是最好的办法，至少也不是最后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