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蓓蓓是一位非常独特的90后年轻艺术家，既有理性、平静的成熟，又有质朴、率真的个性；在我看来她的思维方式和感受能力超越了她所处的年龄阶段，她的内心世界丰富而细致，容纳着许多超乎年龄的内容和思考——这是初见张蓓蓓绘画时的第一感觉。一般来说，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装进超越年龄的事物是具有挑战性的，如果人的经验和心智无法驾驭这些内容，内心世界很容易失衡——我看见过许多人、包括曾经的自己为了追求“高度”而使自己的内心世界陷入混乱——张蓓蓓的独特之处，也是她的成熟之处，正是在于她有能力将自己的世界经营得稳定而充满活力，她的绘画里因此具有了一种坚固、清晰、真实、稳定的气质。

张蓓蓓的绘画普遍具有乐观、沉稳的基调，既不见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悲观情绪，也没有廉价浮夸虚假的欢乐气氛；她不会去“刻意”制造这些视觉刺激以获得明显的“当代性”。张蓓蓓的绘画似乎是从古典语言开始的，从她创作于2014年的一系列作品中能够明显感受到古典绘画那种大气、静穆、庄严的气息，每一个场景都似乎是一场史诗的片段和局部，每一个场景都似乎笼罩在箴言、隐喻营造的神圣感中；甚至在每一幕无聊、尴尬的日常生活场景背后都被设置了一个若隐若现、莫可名状的、带有神圣意味的理由；因为这个理由，“无聊”的日常生活有了存在的价值，不至于将人带向绝望和虚无——这就是前文说到的“乐观”。从这个角度来说，张蓓蓓的绘画体现了她对“古典”的深刻理解：古典并不仅仅是一种写实的技术，而是一种为世界寻找、还原存在理由的思维方式。事实上，用“写实”来描述张蓓蓓的绘画并不准确，她的绘画笔触、细节里面常常带有强烈的表现主义手法，同时她对现代绘画语言都有过系统的尝试和体会；在“写实”的表象下，稍加留意就会看出印象派、野兽派、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象征主义甚至更早的尼德兰文艺复兴绘画等多种绘画语言集于一起，并非仅仅局限于探究事物的空间和结构，也不是局限于挑战绘画的精细程度。《往哪儿去》、《新生》、《孤独地游泳》这几幅创作于2014年、2015年间的作品中，无论是标题还是画面呈现的场景，都已看出她不仅仅在利用象征手法抒情，而是触及到了关于生命、自由、彼岸等形而上层面的思考和体会，这些看似古老的观念，却是以现代主义的绘画语言表达出来，这批看起来像象征主义的作品与她在央美学习坦培拉时所画的圣母子有着气质和精神上的共通性，而这种跨度对一个年轻艺术家而言是非常难得和不易的。

今天，年轻的艺术家们似乎已经习惯在稚嫩的年龄谈论终极和神圣，却感受不到它们在世间的何处，这也是崇高和永恒在消费社会中的普遍遭遇。难得的是，张蓓蓓对于精神价值的思考完全出于自身体会理解而非猜测引述；换句话说，对于这些看起来很虚的事物，张蓓蓓展现出了超越年龄的感受能力和理解能力——因为丰富而坎坷的人生阅历，她敏感的内心曾经真切体会过世间的人情冷暖，她对人性的理解比常人也更加全面。自始至终，张蓓蓓都坚持以真实的情感面对世界和自己，使得她对自己和他人都具有一种极其敏锐的判断力，在她的绘画中，我常常惊讶于她能够用一种最直接、最简单的话语触及事物的本质，比如她将一只死去的鸟进行细致的描绘后置于云彩中，将这个场景描述为“不光彩的死法”，以一种箴言式的绘画对“死亡”进行了意味丰富的描述：关乎选择，关乎价值，关乎命运，关乎现实，等等。“求真”本身就是西方古典文明的核心，它延伸出的是务实、质朴、真诚、纯粹和包容。我相信张蓓蓓对“古典”另一层面的深刻理解，就是意识到了“求真”是理性、信仰、坚强和爱的根源，她作品中时刻流露出的那种冷静的穿透力正是源于对“真实”的直面和坚持；同时因为看到了真实世界的诸多角度，张蓓蓓获得了“宽容”的能力。无论是现实生活中还是在绘画架构的场景中，她都能用一种成熟、冷静的思维方式去呈现世界的存在，她拥有独立思考的分析能力，她有鲜明的个人情感；却极少去对事物进行干预和批判，她的作品中没有极端和亢奋，甚至淡化了个人好恶，似乎一切都如造物主初创世界那般安静、自由的存在着，世界的光明与阴暗都被坦然而真实地呈现在一种宽容的氛围里。

张蓓蓓曾经说过，自己的绘画是“将她所见到的或是喜欢的东西的价值、关系与自己的记忆进行具体和直接的合成”——我理解为她在以绘画的方式重构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事实上，生于当下中国的每一个人都有着相似的遭遇：每个人在童年时期以接受教育的方式预设初始的世界观；而在随后的成长历程中，每个人又通过各种方式推翻统一的世界观而重新建构独立的世界，张蓓蓓就是以绘画的方式来完成这种重构；从这个角度来看，张蓓蓓的绘画场景是她的世界的一个个角落，画面中透露的气息，就是她为自己所创造的世界的气息。通过这些绘画，她从现有世界选择自己钟爱的事物放进自己的世界，在绘画呈现的世界里，张蓓蓓成为造物者，同时感受着造物过程中的神圣和自由，这也是为什么那些画面总是带着肃穆、质朴、原初和纯粹的气质。这个过程中最使我感动的是，张蓓蓓理解了造物者创造的现实世界，然后将这种理解带入了她所创造的世界；在她拥有绝对权力的世界里，她创造而不审判、宽容而不极端——信仰中将其称之为“爱”，这也正是古典绘画中至今闪烁的真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