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老张的近作——《玩具系列》，令人惊喜：纯稚的玩偶、纯净的光线、纯粹的语言，传达出一种纯挚的情愫。透过这些画作，我仿佛看到了一只数经蜕变，卸除杂滓，澄清到几近透明的蚕，在孜孜编织的精美的茧中，等待新生的羽化！

在戏校教书的时候，老张和我都住在旧画室改造的一栋二层小楼里，我住在二楼楼梯右手，向左走到底就是老张的窝。二楼的走廊上时常穿梭着画画的朋友和几乎与我们同龄的学生。在非主流的音乐声中，大家共同找模特写生，一起灯酒夜话，艺术、人生无所不谈。那一段极单纯，极美好的时光，在记忆的反复摩挲下，散发出梦一般的温润光泽，它无可取代地成为岁月的珍藏。

现在想来，当时老张其实并不怎么快乐。当时的他为艺所困，徘徊于自我怀疑的低谷，沉浸于拉斐尔前派晦涩神秘的唯美世界。其时我正迷恋波提切利、克里姆特与莫迪里阿尼，于是会经常谈起象征主义与绘画的文学性、寓意性。而在他的画布上，甚至在锅中乱炖慢熟的时段，速写本上用HB铅笔掏呀掏的，掏出个指甲盖大的小人头像都是一张美丽的面孔，加之他对古典画风的偏爱，以至于我一度与其他人一样，以为他要成为第二个杨飞云之类。

然而老张的绘画趣味、追求绝不仅于此。首先，根植于西方的油画传统令他对中国油画本身提出质疑。

他开始分析伦勃朗，维米尔，甚至凡·爱克；探究用什么样的基底，什么样的颜料，什么样的调色油、光油，怎样的技法，似乎决心要用最纯正的原料与最正宗的手法烹饪出尽可能地道的美味牛排。

于是老张的小屋里除了传出哇啦哇啦苦读英语的声音外，又传出了加热亚麻仁油那难形容的气味。在当时“求变、求新、求奇”的潮流中，老张这种探索显得有些另类而不合时宜。但使我分明感受到老张对油画语言纯粹性追求的执著。

在寻根究源之外，老张还曾尝试过多种绘画风格。他坚信技巧不过关，就难成为好画家，磨练出什么样的技巧，直接关乎相应情绪的表达。但不断地尝试也使得老张的创作被这些截然不同的艺术风貌此消彼长地动摇混乱，去中央美院的进修也未能廓清纷杂的思路。的确，身处瞬息万变的今天，多元的文化环境中，古今中外无数的经典与各种层出不穷的新新样式不断地对我们的思想提出拷问：考验我们的判断力，影响我们的价值观，修正我们的创作取向。用让·鲍德里亚的话便是：“一切界定的事物都尝试过了，还能做什么呢？人们还能成为什么呢？”

后来，老张揣着电脑奔向幸福去了上海。一晃数年，在画与不画，画什么与怎么画的拉锯战中，老张忽然就拿出了他的“航母”——小玩具系列：《搁浅的小海豚》、《我让爱我的人受了伤》、《小玩具之我的航母》……在这些作品中，玩具已不再仅仅是玩具，而是更象我们自己，它们被赋予了全新的涵义，似乎拥有了独立的灵魂和生存轨迹。有着与我们同样的愿望与期待，痛苦与欢乐。正如老张所说：“似乎它就是我，也似乎它就是一幕剧，默默地发生在某家的某个角落，当人们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又只是静静地呆在那里，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画题也取得真好，既十分直观，又准确地拿捏了画面的言外之意，如同忧郁者唇边浮现的淡淡微笑。画面的形式因素处理得更好；一再出现的那个玩偶——真难为老张怎么淘来这么个小东西——稚气可掬的脸微微仰起，双手交叉胸前的姿势，似骄傲，似诉说，似祈祷，似满足，更似怀揣着秘而不宣的孤芳心事，它与五颜六色、造型简洁可爱的小小玩具汽车一起，被精心安排在或明亮、或柔和、或凝重的光线下，色彩呈现出恰倒好处的饱和度，每一处细节以和谐的秩序组织着主题和情感，营造了一种拥有独特气质的氛围。

这种独特气质源于“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瓓珊处”的颖悟。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老张似乎不再急于将自身的文化属性划分归类，他选择从光怪陆离，花样翻新的当下艺术旋涡中抽离，去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以浸淫在骨子里的写实精神和“星期天画家”的单纯心态回归自我，重新登陆绘画，面对艺术本身。现实的生活感悟，真切的内心情感与扎实的写实功底一道使他笔下那些可爱的小玩具衍生出全新的面貌与丰富的灵性。这正是其可贵之处：个人的文化资源，自身的情感积淀，外人看来苦行般的匠心绘制与画作的主旨风貌共同消融为一个和谐自足的综合体，从而为我们还原了一位独立的、真实的、忠实于自己心灵的画家。

在画作中，你不会象看其它一些超写实的绘画一样为技巧吸引：一面瞪着双眼仔细查找破绽，一面啧着舌头在心头暗骂：“这个牲口！真TMD疯子！”而内容却过目即忘。在这里，精致的画面首先在观者心中泛起的是脉脉温情，这温情中有一点童心，一点幽默，一点怀旧，一点温馨，就这点点滴滴，如同品咂一抔清泉的甘美，然后便有一阵没来由的感伤心动水落石出般的显现，恰如泉水流过唇齿喉胃间的一丝冷冽。

在空洞粗糙，夸张做作，功利虚伪，膨胀的伪个性正蚕食消解真正个性的今天，老张自顾自埋头静画，甘之如饴。作为一个画工笔的老友，我完全可以体会老张贯穿于艰辛绘制始终的一份实实在在的窃喜：调色板上奶油状的颜料被爱抚般轻轻调试，画布上微妙的色彩雾散样缓缓浮显，画笔起起落落，从调色板到画布，再从画布到调色板……当画面效果与理想渐趋契合，那些笔底静静流淌的时间便毫不枯寂地诗意起来，与此同时，老张也完成了对心灵净土的一种自我守护。

我相信对于因尊重自我感受，肯定自我选择而内心日益充实强大的老张来说，《小玩具》系列只是一个精彩的开始，接下来，就让我们继续期待吧。

王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