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的剧场与游离的作者

静寂的剧场与游离的作者

胡斌

当我们面对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时,总是要检索它的语言背景或者将其置于某种语境中,才能做出判断。而我在初次看到加拿大籍华人艺术家李群力的作品时,却有点茫然失措的感觉。或许,这正应其所说,他的作品要“让所有的观看者哑口无言”。

失语并不是源于其怪诞,而恰是因为其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死一般的平静。他描绘了大量的程序化的、了无生气的公共空间和无比荒凉的自然景观。那些物景经常有着开阔的地平线,一望无垠,既不高亢,也不低沉,就那么不动声色地存在着。这种体会或许与其在加拿大的生活相关,土地辽阔,人群稀少,秩序井然,似乎与尘嚣绝缘。辽阔荒芜的区域在中国本土也并不少,然而,那又是另一番境况。

除此之外,他还对极其私密的、甚至是带有强烈的性意识的个体生活保有浓厚的兴趣。有时是琐细的家居场景,没有人的在场,却能够读到人的态度。他常常聚焦于一些不为常人所关注的细节——素白的杯子,弯曲的电线,皱褶的枕头……,以获得一种意想不到的视觉观感。有时,他会表现室内的裸体人物,或躺或立,经常溢出了画面,造成一种不符合完整性的构图,而这样,便诱使观者注视于身体的局部,感受某种身体的喘息。在他的一幅躺卧浴缸的“自画像”中,我们只能看到有些痉挛的双脚和奔涌而来的水流,在看画的那一刻,观者似乎和作者同为一体了,正在迎接身体的某种颤栗。还有那戴着面具的扭捏的女性裸体,让人感受到强烈的欲望彰显。我们说,脸部是人与人沟通的桥梁,换成兽头则迫使我们的观看回到身体本身,又或者说,兽头成了身体欲望以及那不可名状的意识潜流的符号表征。

性,在李群力的表达母题中有着不一般的意义。他经常将一些物象细节肉欲化。比如巨大的生蚝通过其生冷细腻的笔触而透射出性的扩张力;而同样的方式对于他自己脚掌的描绘,亦引燃莫名的性感之火。而对于李群力而言,与性紧密相关的另一关键词就是“死”。他以巨大的画幅描绘了一只被汽车碾压的鸽子,鸽子充斥了整个画面,但是形体已经模糊不可分辨,我们看到的是斑斑血迹和散乱的羽毛,对于生命凋落的深刻审视在那远看精细、近观率阔的笔触中蔓延开来。

毫无疑问,李群力所展现的主要是日常生活的情景,而他不是要去寻找某种荒诞的、奇观式的东西,而恰恰是挖掘那些被人们所忽视的“最无特色”的景象,而最触动观者的心的是作者自始至终冷眼旁观的态度和冷峻的表达手法。无论是废墟般的街道、整肃的机场,还是被碾压的鸟雀、做夸张状的裸体,似乎都以没有温度的、极其理性的方式呈现于观者面前,再加上作者多年旅居的生活、创作经历带来的一种特殊的异域的笔调,进一步加深了这些作品幽幽的疏离感。

“疏离”也是大陆当代艺术的常见特质之一。这可视为当代社会的某种心理病症在艺术上的反映。然而,李群力所体现出的“疏离”还是有着与一般大陆艺术家所不一样的特别之处。我觉得,在精神气质上,他似乎还是与北美一些艺术家有某种契合。比如,我想到了爱德华·霍珀,空旷的土地,孤独的街景是他表达的主要母题,尽管在他的景物中,常常阳光明媚,却让人充分感受到静止中的落寞与空虚。我也想到了埃里克·菲谢尔,他的绘画展现了富足的中产阶级的生活场景:在海滨,在街上,在花园里,在起居室,在卧室里等。他还喜欢捕捉有闲阶层在郊外的生活镜头,不时还采用摄影获取的图像。他认为那些生活中蕴涵着“美国的悲剧”,渗透着冷漠的绝望,预示着“美国梦”的崩溃。这些艺术家所呈现的北美生活,李群力肯定深有同感。但是,他又无法真的像这些艺术家一样,从心理上,从语言表达上来思考美国抑或加拿大的问题。这些艺术家的创作只是众多触动他艺术表达的碎片经验之一,他同样游走于这个系统之外。

在我看来,李群力的这种波澜不惊的,看似冷漠的陈述反而给人以震惊,甚至使画面具有了某种仪式感和剧场感。这里的“剧场”是没有热闹观众的。比如他所描绘的那些极力要向人们展示的绕着钢管扭捏作态的女裸,却被置于一个静寂的空间中,体现出一种冷寂的迷失感。这里面包含着他关于性意识或者生命的严肃思考和体会。他曾谈到巴塔耶对于死、性以及自我意识的思考,还几次讲到海德格尔关于死亡作为标示人的存在的重要性的论述。我觉得,在冷漠的背后有其一贯的精神关怀的脉络,这条线索将其对公共空间和私密空间的表达内在地窜连了起来。

有趣的是,他将“无趣”的公共或生活场景推伸到我们面前,使得我们身不由己地逼视它,然而他自己又表示出漫不经心的冷淡,透过似乎没有什么原则的个体取景框,对象走到了前台,走到了淬不及防的观者面前,一目目默剧已经上演,而作者却已经退场。在他的作品中,从形式语言到精神内质均与不同于任何喧嚣的日常介入方式,沁入灵魂的冷寂已经和那些习见的景致生长在了一起。既没有对流行的时尚生活的符号化呈现,也没有所谓对社会现实的机趣转换,他所做的主要是默默地注视那些微不足道的物景。我想继续追问的是这种观看背后的心理因素。艺评家杨小彦曾经评述说:“他的冷眼旁观是以一种少有的热情来支撑的,这决定了他的绘画在写实的假象下,蕴含着一种哲学式的否定,一种对人生悲剧性的反复探究,一种热望居无定所漂泊天涯的信仰”。的确,冰冷对象背后潜藏着的是他那游离的、漂泊不定的,然而却有着顽强诉求的魂灵。他自己也说,生命是何等的活生生、何等的丰富、何等的神秘。他反对的是一种麻木的生活,人云亦云……。他认为真正有深度的艺术能够牵动和唤起人深处的经验。冷淡、游离恰恰是源于对生命的热切关注,这种态度,这种表达由此而显得愈加深沉。

当然,作者的游离还与其在不同国度间的游走有着深刻的联系。身份、民族、乡土的归依在跨国语境中变得动荡而又强烈,由此而衍生出多重的观看视角和复杂的人生况味。我想起第三届广州三年展上对我触动很深的一个影像作品《幻想的旅行》,讲述的是一个孩提时候离开家乡,为了寻找他家人三十多年前埋在家乡的宝物而第一次返归故里的旅行故事。“作为一个在殖民地出生的混血儿、拥有多国国籍、既是殖民者又是被殖民者的身份使他在再次回到出生地的时候,为是否能被接受为一个‘当地人’而困扰,因此他对回家感到恐惧,但同时又强烈的渴望回家。”这种全球化造成的复杂身份及社会现实与后殖民话语、归属情感等多种因素之间的碰撞,发人深思。随着全球化的加剧,各区域之间的文化艺术的关系变得愈加盘根错节,基于某种固化的语境来看艺术作品的方式变得越来越困难,这是李群力以及有着相关经历的艺术家给我们提出的问题,同时他们也开启了我们思考艺术的新面向,促使我们做出新的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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