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锢的与被解放的

我看央美毕业展

被禁锢的与被解放的

邹达闻

被禁锢的与被解放的

范彤雨作品


作者:张慧,原载《289艺术风尚》

毕业季和毕业展越来越成为学院向社会延伸和展示的一种形式,每年的毕业展成为各大社会机构向“潜力股”和“未来之星”伸出橄榄枝的绝佳契机,也成为社会大众了解学院艺术和当代艺术的入口。从各大媒体以“毕业季”为题头的专题或持续性报道中便可看出,现在的毕业生面临的机会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如此众多的展示机会和可以与社会发生直接关系的平台,对于刚刚走出校园的毕业生来说,既是一种机遇,更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不仅社会机构如此主动,艺术院校也借毕业季之名开始向市场抛出橄榄枝。

央美的毕业季可谓“声势浩大”。从铺满整个花家地街道、798艺术区,甚至北京地铁沿线的巨幅广告中便可看出,今年的毕业季是要“搞大”的节奏。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毕业季举行了隆重的启动仪式,人山人海的校园不会让人联想到这只是一场毕业季的开幕,而更像是某个明星的演唱会现场。在现场播放的录像片中,各个院系领导和老师也一展幽默风趣的才华,既对毕业生充满期待和寄语,同时又有担忧和调侃。现场播放的“滑板鞋”音乐,配上老师们“滑板鞋”般的讲话节奏,一度将现场气氛带入高潮。曾经有那么几分钟,我也恍惚觉得这真的是在听一场演唱会的节奏。看着现场大妈大爷们的兴奋劲儿,我也觉得仿佛学院正在打开大门,拥抱社会,已经成为社会的一份子,学院艺术已经真正成为了我们所理解和期待的当代艺术。由于现场“人满为患”,我没有等到众人期待的“灯光秀”出场便离开了,走到央美附件的第九十四中学附近时,看到学校门口的液晶显示牌中正在循环播报“中学生标准发型”,是我们众所周知或能够想象到的那种“标准”,顿时有一种“被解放的与被禁锢的”即视感。

被“万众期待”的毕业展

炫酷的启动仪式之后的第二天便开始切入正题——毕业展。我首先看的位于地下展厅的壁画系作品展,看完之后失望之感无以表达:同样的题材、同样的主题、同样的表现形式,几乎每年的毕业展必备的题材:农民工题材、火车站题材、小清新的怀恋青春的题材……仿佛每年的毕业展上我们看到的作品都是同一拨,只是换了作者的名字而已,至少近几年的壁画系、中国画系年年如此,乏善可陈。

 从老师对学生的期待和寄语当中可以感受到,现已年过半百的老师辈对于刚刚走出校园的学生,既满怀期待,又尽是担忧,甚至不自觉地有一种急于“拔苗助长”的迫切感。徐冰说,现在的学生面临的选择机会和机遇太多了,既是非常重要的成长机会,同时又充满挑战。每个时代的优异学生都是能够突破自身限制和时代限制的人,就看哪些人能够抓住这机遇,能够坚守住自己的坚持。尤其是在当下社会中,人们面对的新事物太多,陌生事物太多,在陌生面前,人人是平等的,就看谁能辨明哪些是历史的核心、时代的核心。与徐冰开放的思想一样,徐冰的学生虽隶属于版画系,但每年的毕业生都不局限于材料和题材,有做新媒体的、有做陶瓷的、有做综合材料装置的……这些开放的思维方式与徐冰的艺术主张和教学方法不无关系,徐老师总是鼓励自己的学生大胆去试验、去创新。

在央美美术馆空间中展示的作品,多少让我们看到了一点欣喜。雕塑系的邹达闻,将块块木头雕琢成为一双双手,有老人的饱经风寒的不满褶皱的手,也有刚出生的小孩的胖润的手。巨大的手形成视觉上的冲击和震撼。对于整个创作的过程,邹达闻觉得是轻松的,因为自己从一开始就非常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就像每个艺术家都会对自己的作品有些许不满一样,邹达闻也不例外,在他看来,毕业季是个比较尴尬的时期,学生既想突破自我,又受到种种的限制,想法的成熟与技术的不成熟之间永远存在着隔阂。孤寂与焦虑是每个艺术家或者学生常表现的主题,在范彤雨的作品中,这种孤独与放空一切的姿态以一种重生后的顿悟来体现。没有过于强烈的言说或渲染,淡淡的暗紫色背景和光头人物,寂寥的眼神和无助的茫然,这些因素都和谐地统一于画面中。对于生过一场大病的范彤雨来说,这一切的感悟来得自然,并不像有些未曾涉世的毕业生那样“为赋新词强说愁”。

在热热闹闹的毕业展厅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以上这两件(组)作品。除此之外便是一些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作品:比如于凡老师的一个学生,其毕业作品在十几米之外便可认出这是出自谁的学生之手。作品的形式、外观、题材几乎与于凡的作品一模一样。这是一个略显普遍的问题:谁的学生做的作品便会带有谁的影子,于是每年的毕业展上都会有一大批“刘小东”、“喻红”、“陈文冀”,现在,又多了一个“于凡”。对于学生来说,如何获得老师的真传和如何摆脱老师的影响,这两个阶段都是非常困难的。但是尽读书不如无书,一味地模仿和照搬自己的老师,还不如无师自学,当然,可能最后这个阶段和境界更难。

学院艺术与当代艺术的殊途同归

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年的很多艺术院校开始邀请社会中的机构、媒体、藏家等群体参与到毕业展中。这是学院在向社会和市场抛出橄榄枝,同时,学院和年轻的学生也是社会机构“觊觎”已久的蛋糕。于是,毕业展越来越成为学院艺术向社会的延伸和沟通渠道,学院艺术和当代艺术的关系也成为人们开始重视和讨论的话题。甚至,学院艺术与当代艺术这样的分类是否存在,这个先前的命题也成为人们关注的话题。但是,不管是从毕业展,还是从艺术和社会发展的现有趋势来看,不管横跨在学院艺术和当代艺术之间的沟壑是否存在,学院艺术和当代艺术的发展趋势是殊途同归的。

自当代艺术在中国扎根起,其与学院艺术就处于二元对立的状态,它们在不同的轨迹上探索并完善着自己的体系。并且,在多数艺术家和艺评家看来,学院艺术往往意味着循规蹈矩,是“保守”的代名词;而当代艺术则从不墨守陈规,是“前卫”的表现。然而,在现今“当代”的创作语境下,学院艺术与当代艺术的关系微妙地变化着,各自的内涵和外延也不像几十年前的那样固定,其界限有时也变得模棱两可起来。学院艺术似乎越来越走向“非学院化”的路子。这在今年的毕业展中可以看得出,毕业展越来越“当代”了。综合性的大型装置多起来,成组、成系列的作品多起来,学生关注的话题不再局限于青春叙事和校园故事,很多开始延伸到学院以外的社会问题。

学院艺术向当代艺术的倾斜,或者说当代艺术向学院艺术的渗透,一方面在于当代艺术的产生和发展是在传统的学院艺术雄厚的艺术资源和思想基础上而来的。尽管很多当代艺术作品在偏离传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很难说当代艺术的创作不受传统学院艺术的影响和启发,甚至,任何一件成功的当代艺术品都是对传统的反叛和创新。另一方面,当代艺术在现代社会中朝气蓬勃,占据着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很难说学院艺术在此语境下仍能保持自我体系的严整而不受其影响。事实也是如此,如今的学院艺术呈现出越来越当代化的趋势,这不仅体现在学院内部的教学课程安排上,而更重要的是学院的教师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作为一位当代艺术家而活跃于社会中的。学院的教师在校教给学生的是中规中矩的传统的造型能力和技巧,而他们自己创作的作品却又是相当“当代化”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矛盾,而在矛盾中其教学也很难说会免受其当代艺术思想的影响。此外,艺术院校的学生也越来越热衷于当代艺术的探索和创作,这也是整个社会当代化的趋势之一。越来越多的学生在毕业之前就开始被社会艺术机构“盯上”,甚至与这些机构处于一种合作状态,这是近几年的一种趋势,也是和以前的学院艺术、毕业展不同的地方。

因此,我们所惯常以为的学院艺术和当代艺术的二元对立状态或许仅仅是一个阶段,是一个各自在不同道路和轨迹上自我完善的过程。而如今,两者却呈现出越来越多的统一趋势,甚至很多艺术作品我们很难严格区分其学院艺术或当代艺术的归属。隋建国有一件作品《建设者》,对刚刚走出校园的学生来说,似乎有着借鉴和隐喻意义:“我们是建设者/矗立的脚手架/指向天际,指向未来/ 艺术人文的精神之塔”。整个作品是由脚手架搭建而成,它是学院精神的象征,是精神之塔,这也是典型的学院艺术一直强调和注重的传统。而另一方面,它的钢铁构架语言以及未完成的效果都会给人一种危险和不安之感,而这也是当代艺术的代表特征之一。无论艺术家的创作初衷和源泉是什么,在这里,学院艺术和当代艺术是和谐统一的,共生共存的,二元对立模式也随之消减。

学院艺术在某些方面越来越当代化,而当代艺术却走着越来越“非艺术”化的道路,当然,从根本上讲,“非艺术”是指偏离传统艺术的程度。从杜尚的《泉》之后,越来越多的艺术家采用现成品、拼贴等各种各样的材料和手段进行创作,于是,艺术作品越来越“非艺术化”和“观念化”。是不是艺术家的创作偏离传统越远就越创新、越当代呢?对此,传统艺术家和当代艺术家都有着不同的理解。而艺术作品“非艺术化”的后果之一可能就是人们意识不到艺术作品的存在,或者走向它的反面:任何东西都可以被认为是艺术作品。当艺术“非艺术化”到了一定程度,人们已经对身边的艺术作品熟视无睹,或者无法分辨艺术作品和万事万物的区别时,会不会出现“人人都是艺术家、万事万物皆艺术”的局面?或许,这种假设在逻辑和理论上讲得通,但要在现实中实现就有些荒诞了。尽管从鲍伊斯以来很多人都宣称“人人都是艺术家”,但现实是,所有的艺术家在呐喊人人参与的同时都在极力的标榜和论证自己与普通大众的区别以及艺术家比普通人高明所在。因此,即使真正到了“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时候,艺术家或许会以更高明的方式来为自己存在并区别于一般人的合法性进行论证和辩护。于是,逻辑和理论上的艺术是在趋于终结的,但现实中的艺术或许不会终结,如果人、利益和权势一直存在的话。

回到毕业展,这样的趋势依然存在。越来越多的公众开始带着小孩走进展厅去感受当代艺术,越来越多的社会机构开始在学院中发掘甚至培养他们想要的艺术明星。机遇是一样的,挑战也是一样的,但是每个时代的伟大艺术家,从来都是那些既被禁锢又被解放,同时又超越了这两个阶段走向自我内化过程的艺术家。一个小小的毕业展,反映的却是一个学校甚至一个社会文化艺术状况的缩影。与社会机构的良好关系和过密接触,对于学生创作的延伸性和延展性是有益的,但是,面对如此纷杂的选择和良莠不齐的所谓展示平台,有多少人能够辨得清来时的路?至少在今年的毕业展上,能够让人欣喜的作品实在太少。评价一个毕业展或一届毕业生,甚至整个学院艺术的水平,并不是一个声势浩大的启动艺术就可以瞬间当代的,最根本的还是看能不能出好作品,能够真正对时代有点启示或改变意义的好作品。

原载《289艺术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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