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己则人


 12岁盛夏我被送进公园隔壁的画院,爸爸说以后每个寒暑假都要跟奇老师学画画。

 奇老师年近50,不高,不帅,旧背心泛黄,灰黑宽大的短裤上粘着颜料,趿一双旧塑料拖鞋,走路发出脱塌脱塌的声音,偶尔也见他穿凉鞋,看上去不如拖鞋舒适。

 班上十来个学生有的很大有的还小,都是老学员,只有我是新来的,除了瞎画没有任何正规技巧,看到他们娴熟的样子我非常焦急,赌气不和他们当中任何人交流。

 奇老师温和善良是个不会发火的人。学生画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中午午饭后有半小时的休息,我是好学生,休息时间休息不生事,调皮的男孩子会吵吵闹闹。有次打架,其中一个男孩被打哭,一脸眼泪鼻涕,90年代初没有空调,眼泪鼻涕糊了汗水,再用画画的乌爪子又捋又挠白脸变乌脸,奇老师进来,吵嚷的家伙们快速散开坐到各自板凳上假装认真画画,而小男孩竟然更起劲地嚎起来,奇老师未加训斥,走上前撩起身上汗馊馊的背心给他擦脸,笑着说嗷不哭啦不哭啦嗷…,像是抚慰他的孙儿。这一幕我常常回想历历在目。

 画院对面有个老太太为画画的孩子供应午餐,就近、方便,但是不好吃,吃了几天看到她烧的菜反胃,有一天中午下课我呆在画室画画,宁愿饿一顿也不去吃,同学们要去老太太家抢电风扇旁边的好位子,很快都跑光,没人发现我,我以为老师也都走了,可是奇老师在窗外看到我。

 他:为什么不去吃饭?

 我:那边的菜我吃了要吐。

 他:跟我回家吃饭吧。

 我当时很开心,以为师母已经在家做好美味饭菜等他。 

我两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回他家,离画院很近,那是一座古朴的老宅,市文化遗产保护单位,院内树木花草假山青砖路全透着旧时的腐朽,师母精心侍弄的盆景已经算是当中较为朝气的摆设了。明明饭点却闻不到饭菜香气,老师年迈的爹娘仿佛不食烟火,树荫下,老先生靠在躺椅上摇扇子,老夫人坐在小竹椅上绕毛线,两位都是本市德高望重的艺术家,安静相依,不曾为我们抬一下头。

 第一次来这里时两位老人就是这个姿态。那天姐姐带我找师母,奇老师不在家,我被安排在奇老师简陋的书房看画册,姐姐与师母在屋外聊天。我对画册没有兴趣,看屋里的照片,还趴在墙上看画,奇老师在椅子旁画了一个列宁头像,油画。为鉴定倒底画的还是图片贴上去的,我仔细看了又看,悄悄摸了摸,确定手绘,画于白石灰墙上。

 这回是来蹭饭,奇老师让我在饭屋坐着,特别小一间屋子,放一张小方桌一圈陈旧板凳,一个碗橱一个冰箱。没有准备好的午饭,未见师母,老师的儿子从房间里出来,高中生,与奇老师相像,他端出冷的咸菜和花生米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奇老师问还有什么,翻到一小碗剩饭,为了招待我,奇老师隆重地炒了一份蛋炒饭,我一言不发吃蛋炒饭,他俩喝酒相谈融洽,酒喝完奇老师煮挂面,父子俩各吃一碗葱花面。

 不久又一次相同的情况,我中午赖在画室,被奇老师带回家午餐,我曾推辞,他不允许我饿肚子,所以再次跟着他回府,两位置身世外超然如仙的老艺术家依然相伴在树荫下,仍未见师母,又见到那位等爸爸下班的高中生,这回没喝酒,早上特意多做的留到午饭的粥和菜,奇老师把粥稍稍加热,就着冷的小菜三人一道吃了。

 12岁随奇老师学画直至艺考,从未见他带别的孩子回家。我得以两次蹭饭全沾师母的光,因她是我本家长辈。为了不给老师再添麻烦,家人另外安顿好我的午饭地点。

 假期与奇老师朝夕相处建立起深厚的师生情谊,和师母见面机会很少。有天下午临近放学,我爸爸的司机忽然来画院,接了我和奇老师沿途又接师母,爸爸妈妈在一家餐馆等我们。师母比奇老师健谈,她要与我父母说话,还要关心身旁的奇老师。奇老师不胜酒力,师母帮他递茶夹菜盛汤,还不时拿手巾为他擦拭嘴角及衣襟。这是我第一回与他俩同席,师母照顾奇老师就像照顾她的小小孩,我很惊讶奇老师原来这么幸福,之前产生的师母不够温柔只顾工作不顾丈夫孩子的印象,那天完全打破。

 老画院周边为画院路、三思路,画院正门实则在公园路上,西邻文联,东边是人民公园。

上世纪,人民公园和动物园一体,记得里面有骆驼羚羊小鹿,一些圈养的鸟,还有一座猴子山。画院的院子里有一扇小门通往人民公园,是园丁通道,门很破旧,老式铁锁,可以将门推开缝隙,足够一人通过。中午休息时间虽短,活跃的孩子会钻入公园兜一圈。 

我学画的第二个暑假,某天奇老师下午迟到很久,同学们组队溜去公园里看猴子,渐渐地班上人越来越少。这样的事偶有发生,通常他们玩一会知道回来,而那天似乎大家都出奇地厌倦习画,最后两位同学把我也劝走,为的是一个不留有罪可以同当。那是唯一一次我贪玩翘课。奇老师回来看见画室里空荡荡,非常生气,并且公园的人来告状,说你们的小鬼都围在猴子山下看猴子,全是逃票进来的。

 画院的孩子由于专业特色个个脏兮兮,跟其他游客孩子不一样,园里工作人员一眼就能识别。

 奇老师从公园正门进去逮我们,有人喊快跑奇老师来啦,同学们呼啦啦绕着猴子山原路返回,一个个从小破门争抢着挤回画院,我惶惶然跟随。猴子山与画院一墙相隔,抄小门穿越只需三分钟,奇老师他为人正派耿直,不走小门,折回去从公园正门跑出再从画院正门进来,一番周折大汗淋漓回到画室比我们晚了好些时间,同学们已各自稳坐等他的训斥,然而奇老师喷着唾沫星子训话的样子吓不住人,他们都在埋头窃笑。我自感羞耻,以前不论谁逃课我都是安静守着画室画画,不为所动,竟然这次跟着一起跑,给奇老师丢脸,要是让师母知道,让我家人知道,他们会以为我学坏了,我暗自自责了很长时间,憋着内疚情绪狠狠练画,技术突飞猛进,以求赎罪。 

正己则人

正己则人

少年时的地图,如今私宅成楼宇路桥变迁蓝色河道遭填埋,不复存在,只能凭记忆手绘。

不记得是哪一个暑假,奇老师连着两天没去画室上课,代课老师说他生病了,奇老师平时认真得很,偶尔有事告假半天,整两天不管我们还从未发生过,大家很担心,我跟同学们说我要去看看他病得严不严重。 放学后我去奇老师家,师母在院子里忙活,老师在书房,倚在床上看书,听到我喊便坐起来,昔日的书房已经改成卧房,一张老式木床挂着蓝蚊帐,屋内陈设极简,我觉得不对劲,看上去他独居,难道师母难以忍受他的邋遢,将他赶出主卧了,那天他还算整洁,但平时从没见他衣着干净过,袖口膝盖鞋子最污浊,墨汁颜料铅笔灰,冬天曾有条裤子一边裤腿脚裂开,走路像裙摆翩然生风,他大大方方穿了很久⋯⋯ 

那时他们的儿子已经去南京读大学,家里维和的人都没有。

当然我不敢多问,奇老师说他感冒,一直发烧。我说只是感冒那就不要紧啦,代为转达同学们的担心,并关照他好好休息。

 奇老师第二天上午就回画室上课了。

 画院仓库间和奇老师工作间里堆放着他的作品,为师母作的许多肖像尤其醒目,年轻美丽,令人忘怀,他们一定拥有浪漫的爱情。大人们说奇老师太老实,要不是会画画,老婆都娶不上,更何况那么漂亮又干练的师母。

本应一切美好下去不是吗, 大人们之间竟意外漫延出师母的绯闻。

 我有两次早上看到师母乘坐一辆摩托。甚至无意中看到师母带着摩托男在她的新房子里。 爸爸为二姐买一套房子,二姐出嫁之前我经常在那里住。巧合的是师母在前一栋也买了一套,一楼二楼两层小复式,她说退休后和奇老师搬过来,把她母亲也接来,现在上班太忙没时间侍奉老人家。房子装修完一直空着,师母偶尔去开窗通风。那天我看到师母领着摩托男在二楼北阳台悠闲地说话。

 我难抑愤慨,她不知道自己惹出的是非吗,竟然带那个男人来新家,不爱惜自己声誉,还伤及奇老师颜面。

 看到他们进屋,但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二楼的一盏灯她忘了关。

 我不希望她知道我看到他们,所以过了两天才打电话给她,说新房子有个灯一直亮着,有空来关一下。她说噢好的好的。 

摩托男总是穿一件褚色皮夹克,看上去比师母小几岁,比奇老师高大机灵,但面目粗俗,我不明白好在哪里。传闻不足以当真,我所见也并没有超越正轨,可她与摩托男关系过密,在当时的人情世态已经构成严重话柄。我替奇老师不平。

 奇老师对师母始终未有过半点怀疑,宠爱敬佩一如当初。 

奇老师五十多岁时离开画院办学。 写到这里必须提一下奇老师的祖父,品格高洁赤诚,战乱年代人人自危人人自保而他秉心塞渊不负教育家的使命,倾尽财力精力办学,并曾作国立杭州艺专(国美前身)早期的一任校长,带师生迁徙奔逃,操劳成疾,引病辞职,愈后再度于动荡中办学,以图教育兴国,晚年将他所创小学中学高中艺校全部交由政府公办。 

奇老师创立艺术学校,既为实现有生之年最大的抱负,又为继承祖父志愿。九十年代中政策逐步宽松,允许私人办学,奇老师深埋半生的理想开始萌动,以前强权束缚不可伸展,此时虽重重艰难却有了施展的空间。 

师母一直在教育局工作,尽能力给予奇老师支持。批文有了,资金困难,奇老师租城西弃置厂房做校舍,颓败零落难成体统,还遭遇拆迁,又租城北教堂所属的楼房庭院,明亮整齐,但偏僻狭小,后再搬入城南新建的大型古典公园,楼台烟雨与艺术气息相得益彰。 奇老师以一人之力建校,初期情状狼狈却意气勃发,我们这些徒弟也追随辗转,寒暑假到艺校画室上课,并不觉得艰苦反而多了新鲜感,和原先在猴子山旁一样快乐烂漫。

 有个师兄喜欢背地里八卦奇老师各种怕老婆轶事,比如说奇老师每晚要给老婆倒洗脚水之类,当然都是胡说八道,实则生活中师母照料奇老师更多些。我读大学后不再跟奇老师习画,每寒暑假会去艺校看望奇老师,遇见这位师兄两次,一次,他跟男同事(也是我们同门师兄)说:漂亮的女生画得丑,画得好的女生长得丑。说完居然窃笑着达成某种共识地一同看我,当时奇老师尚未到,他的办公室里有我一张小画,雨后的芦竹,奇老师很喜欢,装裱好摆在壁橱上,人画俱在,我茫然无辜不知道自己被他们划入哪一丑。第二次遇见,师兄在搞大型山水创作,邀我看一圈,自称某美术协会理事,问我要不要加入,不用谢,请他吃顿饭即可,我未加思索地回答,不加入。 

这个师兄玲珑得很,奇老师憨厚木讷一向受他蒙蔽,自他大学学成归来,奇老师聘他教学,执掌国画课程,我隐隐担心他哪天会坑害奇老师。 

我毕业漂泊在外,回家乡越来越少。几年后妈妈在电话里说,师母感冒,因单位已组织好的旅游行程,想赶在出发前尽快好起来有足够精神玩耍,独自到人民医院吊盐水,药物休克去世,迅速安详。 那时她已临近退休。 

我这个天真的旁观者,在懂得生命的漫长苦涩之后渐渐原谅了她。 

奇老师或许会再遇伴侣,但,师母无人可以替代,那段流言他自始至终不曾耳闻。不会有人比他更爱她,他知道她也知道。他曾和我谈起儿子的恋情,从抽屉里拿出儿子携女友的合影给我,说你看她是不是长得很像Jiang老师(师母),那份骄傲溢于言表,夸赞儿媳同时连带爱妻,似乎只有师母同等的容颜,才值得他们父子二人分别托付一生眷恋,那张照片里,儿子像奇老师,儿媳像师母,好似他二人新生的轮回。

 ————致我敬爱的奇老师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学海中经历许许多多位老师,能够令我深深感怀惦念的,最是奇老师。这篇小文不做歌颂,而是记录我内心深处那个真实朴实的恩师。因透露人性的些许混沌迷乱,不得已而用化名。未来还有机会,将以真名叙述他傲岸炽热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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