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足足两天暴雨,接着是洪水,在镇上当差的爹两天没有回家,姆妈叫国绅去看看。河连着沟,沟通着渠,水漫过道路漫进田地,一片汪洋。国绅延两旁的树一路摸到镇上,公署里人说两天没见他来上班喽!国绅回家禀告姆妈,姆妈说这个人是不是被水野猫拽去了。 

第二天一早姆妈又吩咐国绅,到街上再找找。水比前一天还要大,道士桥被淹只剩桥中央冒出一点点在河面上。国绅犹豫着,可是爹还没下落,姆妈在家担忧,必须淌过去。

 一个急流把颤巍巍的国绅甩出道士桥,就在他右手从扶手墩子上抬起向前伸的空当。油布伞不见了。他想,也许爹还没死,爹回家的那天桥还没有淹掉,但此时他自己得死了。才虚岁19。他呛着浑浊的土腥的水,很怨恨姆妈,不该让他出来送命。

 水流速度让国绅挣扎的余地都没有,随波逐流,痛哭,思绪纷繁。忽然一双柔软的胳膊缠住他的腰,他感到自己正在偏离死亡的航向。 被送到一段地势较高的路面,国绅挂在一杆粗壮的树枝上吐水,胀鼓鼓的肚子吐扁了。

 姑娘把国绅放下来,他倚在树根旁,看她坦露的乳房、斑驳的脸颊,姿容俏丽。 

姑娘浸入河里,只露着脑袋,乌黑的长发四散飘浮。 国绅认为她是妖怪或者女鬼,不敢与她说话,内心里却满是感激。 

国绅站起身辨一下方向,边探路边往家走。姑娘跟着他顺水游一段等他一段,远远地一个人形飘来,她环绕着人形运到路旁,挂在树枝上,国绅说,没用了这个是死掉的。姑娘看看国绅,大约懂了,把人形放回波涛中,任他远去。 

挨到村口,国绅说我要回家了。他不希望姑娘跟着,觉得她应该有她的去处。然而她始终在身旁浮游,若即若离,国绅很为难,尤其是她光着身子。 

到家门前院子外,国绅说你要回自己的家吗,姑娘站起身瞪大眼睛望,水顺着头发分成很多股再延乳房流到及膝的水面,滴滴答答,国绅急忙解开衣襟,把长衫脱下来穿到姑娘身上。 

大水退去之后国绅才看到姑娘的脚向后长———不是脚,是两撇鱼尾巴。她是一条人鱼,脸上的斑是鱼鳞。瞒着姆妈翻来最阔大的裙子给她裹上,关照她不能给任何人看她的尾巴。

 姆妈白天发不完的脾气,晚上偷偷哭。

 姆妈叫国绅把这个妖怪打发走,水灾后家里能吃的东西不多,爹生死未卜,薪水也没了,纵然妖怪救了国绅的命,但是养不起她,等国绅读完书谋了差事,再找她报答。 

国绅带人鱼到大河边意图放生,人鱼把身上穿着的姆妈的衣裙脱下,给国绅拿着,欢快地跃入水中,国绅看一会,说我走了,你也回家吧。 

人鱼见国绅丢下她离去,呼喊着上岸奔跑追赶,月光下她的乳房毫不羞耻地弹跳,她不会人言,吚呀乱叫,惊恐地盯住国绅,涌出许多泪珠,紧紧环抱他。 

国绅是知道羞耻的,红着脸喘着粗气,然而他的身体却蓬勃起来,洪水过后大河岸边肥美的青草丛中,国绅和人鱼完成了性事,双方都是首次因而很不成功,可是这样就叫定终生,姆妈再也不能赶她走了。 

没多久便开始家暴。因为爹的失踪,国绅姐姐和姐夫回娘家探望姆妈,姆妈让国绅买来鱼、虾、猪肉、豆腐等,鱼和虾养在陶缸里,未及杀,被小河生吃了。国绅给人鱼起的名字叫小河。 

姆妈勃然大怒,当着女儿女婿面痛骂并命令国绅把小河打一顿,国绅在小河脸上扇了两下,姐姐说算啦算啦,刚讨的老婆怎么舍得打,姆妈别气,肉和豆腐不是还有吗。

 第二次打是因为姆妈说罐子里的咸菜少掉很多,肯定让这个馋嘴的妖精偷吃了,国绅声辩说她不吃这些咸的东西呢,惹恼姆妈,姆妈吼着说今天必须打,不打她一顿就别过了。 

小河学会很多家务,包括擀面条,第三次打正因为擀面条,到吃晚饭时脸上还粘着面粉,姆妈说小河偷吃面条,让国绅打,国绅照例到小河脸上扇两下,姆妈说你个不孝的东西,这叫打?她脸上那五六个片片一片沒少,给我狠狠打一顿⋯⋯国绅用力抡几下,直到小河脸上的鳞片随泪珠血丝扑簌迷离掉下一半为止。小河的脸红肿了几天。

 起初小河爱到池塘里游来游去,捉些小鱼小虾吃,为此挨了几场打骂,国绅不允许她再下池塘,熬了大半个月,小河扛不住,踫见渔夫定勇挑着鱼担子,拦住索要,定勇说想吃鱼你得买呀,带钱没?小河摇头,定勇早听说这个国绅老婆是不会说话的怪胎,来历不明,赤身裸体在池塘里洗澡被人看见也不知道躲,定勇说,你把衣服脱掉,从这,村东头,走到村西头,龙岗沟里,下去游一会,我给你两条大鱼。怕她不懂,定勇又比划着说了一遍。小河脱掉上衣,坦露着粉嘟嘟的乳房一路向西,定勇挑起鱼担跟在后头吆喝,村民纷纷跑来围观。直至龙岗沟边,定勇示意小河跳下去,小河摇头不肯,穿上衣服俯下身从定勇的桶里逮两条鱼,笑着回家了。

 国绅去街上找差事,傍晚进家姆妈立即呼天抢地,起因后果讲给国绅,国绅知道这回胡闹大了,别说姆妈,自己的脸也丢尽了,姆妈嚷着说往死里打,国绅冲进里屋把缩成一团躲在帐子里的小河拖下来用拳头砸,姆妈看在眼里担心国绅舍不得用狠劲,便坐到地上一边哭一边捶胸,说你们这是要气死我这个老太婆呀!我马上死给你看呀!撒着泼把一头花白头发扯得乱七八糟,眼泪鼻涕糊得脸上衣服上全是,国绅晓得难饶,把小河拖到院子外,一气呵成拖到池塘边,姆妈跟在后面叫骂,说再没老脸活命了祖宗都被作贱了呜呜呜哇哇哇。国绅把小河摁到水里,再拉出来,喊,知不知道羞了?又摁下去,再拉出来,喊,还脱衣服给别人看吗?又摁下去,再拉出来,小河挣扎着想滑入水中,却一次次被国绅扯上来。相邻的村民都跑出来劝架,没人知道她是人鱼,只担心国绅要把老婆活活淹死,几个人拽国绅,又几个人去搀姆妈叫她消消气。 

小河跑了,数天后被国绅从大河边找回来,仍是青一块紫一块满身伤,姆妈有些悔意,烧烧洗洗的事早已悉数交给小河,儿媳一伤,婆婆受累,做不完的家务,于是又盼着小河赶快好起来,嘴上却天天骂,懒货长馋货短,逢人说一坛子酱油都让馋货偷吃光喽。 

村里来一个陌生的疯老太婆,面目惊悚穿着怪异,挨户闯入人家屋里询问,只会两句话:"看见我女儿没?我女儿还活着吗?"村头的陆平挥着铁锹把她赶跑了。 

国绅没再去街上寻工作,待在村里种地,看住小河。公署里将抚恤金送回来,附上爹已经确认亡故的消息,姆妈从此病倒,有一天银喜老婆来告状,说小河把鸭子赶到河里就不管,只顾自己抓螺丝,鸭子跑到她家稻秧田里造成大面积踩踏,到时候必须赔她秧苗,缺多少赔多少,银喜老婆火辣辣走了,姆妈叫国绅立即打,戳着指头骂小河,骂着骂着没了声,再没活过来。 

小河脸上的蓝色鳞片掉光,渐渐会说流利的和巷方言,她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漂亮,面容光洁,脚也完整,国绅把家迁到泥猫沟,三面环水前后都是纯净池塘,有如仙界,等不及入夏,天稍稍热,孩子们一下学堂就跳进屋后的水里嬉闹,捉鱼捉虾。 

国绅彻底成为一个农夫,闲余,爱读武侠小说,也爱回和巷里找老相识们谈山海经,晚辈常故意问他,亚叔,小河婶婶为啥走路总要跌跌撞撞,国绅说,她有先天性脚病,晚辈又问,亚叔,你年轻时三天两头把小河婶婶毒打一顿做啥,国绅说,那时我姆妈还活着,我不用力打,姆妈就要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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