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角金币 · 记


爸妈生三个女儿,叔叔婶婶生两个女儿,一致的性别没有轻重之分,我奶奶特别疼爱孙女,可以说奶奶当年就是带这么多孙女累死的。我两岁时奶奶因病去世。而我的爸爸妈妈叔叔婶婶也都属于惯孩子的父母,反倒是邻居家的男孩子因为皮,挨打挨骂成家常便饭。 

我二姨生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可能因为女儿最小,并且娇艳夺目,她幸运地躲过重男轻女成为家里最受宠的孩子,二姨姨父宠溺,两个哥哥也宠溺她,她被宠坏了,又因为漂亮,红颜多祸惹了不少麻烦,我二姨老了之后每次听到她的悲剧消息传回家就会伤心。 

我大姑姑姑父生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偏巧也是女儿最小,所以这位表姐也是家里的宠儿。前两年,姑父生命中最后一段时间我们晚辈去看他,姑父是个温和幽默的人,表姐忙前忙后,时时呼喊爸爸,那声调还像个小女孩一样,甜甜的脆生生的,使我产生恍惚错觉,时光真的已经逝去这么多了吗?也许,从她做他的小女孩儿,从她会喊爸爸起,父女之间的互为依恋就定格了,永远不会苍老。 

我奶奶生三个孩子,大姑姑老大,而后我爸、我叔。看不到他们小时候模样,但自记事起,爸和叔叔就对大姑姑尊敬有加,未见性别上的歧视。姐弟逢年过节大事小事都要坐一块喝酒,三人仍遗留前朝做派,长姐如母,把大姑姑姑父奉上坐,老弟俩分两边挨着坐,良酒入杯,堪嗟击缶千秋壮,莫道挥毫两鬓星。席上还会有我的小姑姑。 

我爷爷的弟弟弟媳只有一个孩子,就是我小姑姑,又是因她最小,独生女,不会受轻视,据说我小姑从小就是跟屁虫,这个我信,直到现在,大姑我爸我叔还把小姑当小妹妹护着。 

再延升而上,今年春节我爸喝多了,谈起他的爸爸,特别尊姐,别着枪骑着大马去帮出嫁的姐姐家里干活,给姐姐撑腰。我爸虚7岁时丧父,要不是喝多了恐怕永远不会讲,关于他那谜一样的爹的丁点记忆。 

 越扯越远。我的成长环境看不到重男轻女的具体案例,只有来自阅读或者别人转述的间接体会。前几天Artand群忽然谈起重男轻女。许许多多往事依稀浮出。 


儿时邻居河奶奶跟我妈聊天,我在旁边,听她讲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抓鱼为生的男人,讨老婆生了四个女儿,第四个让他忍无可忍,生出来就被他抱到野地,用铁锹一锹拦腰斩断,就地埋了,她老婆月子里,为被谋杀的小女儿哭瞎了眼睛。我妈不相信这个故事。我在旁边听得无比惊恐。此刻,写到这里眼泪再次涌出,没能忍住。 

13岁开始尝试写文章,《斩女》成为我少年时第一本手写小说里其中一篇。那本本子写满后我给爸爸看,他读完特地以《斩女》跟我讨论,叫我不要再写这样的内容。他说他也是父亲,他有三个女儿,每一个都很爱,故事太残忍血腥,故事里的男人没有人性,这样的东西假如存在,不配被书写。 

爸妈生三个女儿,生到我还是女儿,据妈妈说爸爸很不开心,声称自己气得路都走不动了,可能隐含有一丝重男轻女的成份,但更多的是儿女双全的本能愿望,两个女儿,再有个儿子就圆满了嘛,人之常情。 

接着有些闲事精就来跟我妈说,怎么又生个女儿,你们家这么穷,负担多重,把小女儿送人吧……我妈受了委屈,转述给我爸,也是试探看他会不会嫌弃小女儿。我爸性格冷话不多,不屑于为这些鸡毛蒜皮废口舌,只回了一句:讨饭也要背着她讨! 这一句,比什么婆婆妈妈的安慰都管用,我妈从此便安心了。 

我大姐姐小时候是个爱哭鬼,夜里闹不让人睡觉,我爸火得很,把我妈掰过来打了两个屁股,我姐立马不哭了,说,姆妈,爸爸打你啊。妈说嗯,谁让你哭。姐又转过去说,爸爸,谁让你打姆妈了,我打死你哦。此后姐姐忽然懂事,再没夜里闹。 

当时爸妈都很年轻,那是我爸唯一一次对我妈动手,疼倒是不疼,但她耿耿于怀几十年,常翻旧账,说这个人真是怪,女儿哭,舍不得打女儿,打我!有了外孙外孙女,她又会在他们哭闹不肯睡觉时,把这件事讲给他们听。 

很小的时候,夏天,有一次晚上在二楼阳台上乘凉,爸爸赤膊躺在阳台的围栏栏板上,约20几厘米宽,比他的身体窄很多,我叫他下来,老实坐在板凳上乘凉不行吗?爸不肯,说躺在上面吹风特别舒服,开始讲故事,他喜欢把小说里有趣精彩的桥段讲给我听,我拽着他的胳膊说你快下来,你这样掉下去会摔死的,他说你松手,我要是掉下去,你太小拉不动我,还会被我带下去,一块摔死。我更急了,脑中浮现爸爸掉下去还拖着我一块摔死的景像,手抓得越发紧,开始哭,很严重地哭,说爸爸你快下来快下来。爸摸着肚子笑,翻身下来,后面几天晚上我都紧张地看住他,不过他很自觉,没再躺上去过。 

近40年记忆中有极其多爸爸慈爱的细节,所以他说"这样的东西假如存在,不配被书写。",我能够感受他低沉的愤怒,直到现在仍记得,他捏着我的本子,手和唇微微的颤抖。 

谈起自己的父母,似乎闸门就很难关上,亲情源源流出。 


因为斩女故事,重男轻女在我潜意识里总认为是男人干的。天下的母亲,自己体内孕育出来新生命,疼爱,甘愿为之付出一切才是天性,重男轻女的风俗里母亲亦是无力反抗的受害者吧,比如那个哭瞎了眼睛的女人。 

阅读经验中偶然得知西方传教士游历中国,见中国贫苦家庭里,重男轻女的实施者通常是祖母,将刚出生的孙女儿亲手扼杀。(可能是利玛窦所写,不太确定,如果有误今后读到正确作者再来修改。) 

群聊的当晚,我用大女儿号码注册Artand帐号,购买房圣易先生的一角金币。金币里蕴含着这位艺术家的悲悯、他对重男轻女痼疾内受着苦的女孩的关怀。 这枚金币是大女儿人生中第一件艺术收藏。我跟我的两个女儿说,很远的地方,还有女孩在遭受来自血缘亲人的歧视和不公对待,什么错都没犯,只因她们来到这个人间,是女儿身。 

跟她们简单讲了重男轻女的历史成因,也讲一代又一代的努力后,这个残酷的现象会逐渐消除。但性别差异仍在,比如成年后,女性养育孩子和事业奋斗无法兼顾时,如何抉择,平等的愿望会在现实问题中受阻。 


 房圣易作品 ——

 《一角金币》 

 《带发卡的女孩》


叶浅韵《生生之门》段落(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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