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是我由衷膜拜的诗人，读到他，我丝毫不再惊讶古诗人所能达到一叶知秋的那种纤细和敏感，我只在惊叹现代人所能达到内省的程度竟然有这么深！今天又读他一首叫《树》的诗（以前也读过，没读懂，今天懂了些），震撼！又一次产生头皮发麻的症状，奶奶的！人家这心是咋长的，透明的吗？怎么能看的那么细微，我已经不是膜拜而是跪拜了。

虽然我从来不觉的自己是个懂诗的人，但实在太想分享读诗时那种前所未有的享受了，所以试着分析一下。

原文如下：

《树》-------杨牧

我们在漆黑的空间摸索

手指暴露给一条胆怯的虚线

那莫非是时间行过的道路——

想象它已染上些许猩红的斑点？

我们听不见彼此的传呼

只感觉不远明暗处

持续是一种相当的心跳 ，似乎

是有什么在梦里生长

一绿色的纤维树

我知道你正在年轮的漩涡

解衣，扭动，没顶迅速

沉没狂欢和疼痛的磁场 

——植物本能的试探，支离

破碎，犹英勇相信心神和肉身

不灭——遂浮游如美丽的阿米巴

在梦中摇摆，拥挤，缠绵

并且吸引着彼此炽热的酵素

并且透明

美丽

最好是黎明前无心摊开的

全部，波动于清洁的大气

于空间和时间偶然交会的 

一点定位并且加以占领

其次，我们就那样神秘地

仿佛太初造化所遵循的玄虚

暗中向彼此移动，靠近

以透明的本质，和美丽——

一对急躁的染色体

或者当日头升高到天顶

我们在各种光的袭击

在光的曝晒下慢慢凝固

血脉和骨骼在成型

肌肤暖了，毛发旺盛

甚至尝试发生向彼此

示意vice versa 还能

微笑像和善的人类男女有着

强烈的关心，猜疑，妒嫉

遂惶然警觉

或许我们进化得太快了些

竟遗忘了最初的承诺，当我们

在漆黑的空间里摸索，手指暴露给

时间行过的虚线去牵引

我们听不见彼此的传呼只感觉

到处都是那交互向往的心跳

仿佛是什么在梦中生长

一绿色的纤维树

绿色的一绿色的纤维树

巍巍独立，在焦虑背后在欲望

的地平线接近记忆和憧憬那边

在一片晨烟和细雨之外（我们

从落了锁的门禁这一头凝视它

确定它生长在好像什么的

梦中）好像并不是什么

如封禅高耸的移文，如塔

安详的摇着一组慈悲的铃

如啸聚武士的城堡霍霍

霍霍然磨着一些嗜血的刀

又如烽火台在燃烧，鼓在楼上敲

绿色的一绿色的纤维树

盛夏，又如风球挂在广场上

随气流的速度升高

我只说说自己的理解，想法这回事肯定是见仁见智，所谓有一万个哈姆雷特，说全根本不现实。

我觉得这是一首写爱情的诗，描写的是两个开始互相喜欢的人心中的纤细感受，这种爱的感觉用树来比喻。全诗分四段，前三段按黑夜、清晨和正午三个时段来描写爱的状态，最后一段自我返照，更深层分析爱的感觉。我试着一句句的来分析，会用红色字体标注。

我们在漆黑的空间摸索

手指暴露给一条胆怯的虚线

那莫非是时间行过的道路——

想象它已染上些许猩红的斑点？

开头的时态是黑夜，也指两人刚有感觉，关系还是混沌一片，但是会相互吸引。若一条胆怯的虚线，爱的开始是胆怯，是不确定，害怕被别人知道，害怕被对方看出来，甚至害怕自己承认，所以是胆怯的虚线。时间的道路上有猩红的斑点，这种互相牵引的感觉很细微，但很浓，颜色猩红，可只是星星点点。

我们听不见彼此的传呼

只感觉不远明暗处

持续是一种相当的心跳 ，似乎

是有什么在梦里生长

下面接着说这种彼此吸引，听不见直白的传呼，只是暗暗地，感觉对方和自己是一头的，有认同感，像是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生长，不知道是不是喜欢，更不知道是不是爱，只是深层次的认同。这里“不远明暗处”用的真好，两人离的不远，但感觉是忽明忽暗，时有时无。

一绿色的纤维树

我知道你正在年轮的漩涡

解衣，扭动，没顶迅速

沉没狂欢和疼痛的磁场

然后把意向抛出来，把这种感觉比作一棵树在梦里生长，接着写到年轮的漩涡，即时间，年轮也加深了树的意向。年轮的漩涡里，我能理解你脱去外壳，还原本真扭动着沉没进去，进到什么里去呢？在狂欢和疼痛的磁场，把牵引比作磁场，极致的乐与痛交织的感觉。

——植物本能的试探，支离

破碎，犹英勇相信心神和肉身

不灭——遂浮游如美丽的阿米巴

在梦中摇摆，拥挤，缠绵

并且吸引着彼此炽热的酵素

并且透明

美丽

前面说了乐与痛，接着说美。那些欲言又止，欲说还羞的试探是本能的，但得到的回馈支离破碎，搞不清对方的想法却还是坚信，这就是英勇了。然后说这种爱意像阿米巴，即脑虫，人体中枢系统里的单细胞生物，它在梦里各种搅和，搞得自己心里美美的。

从这一段就能感受到杨牧写诗的方式了，就是拿住一个感觉，然后不断深挖下去，直到写尽为止。他不是古诗里那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表达方式。他像显微镜，细枝末节全都挖出来给你。第一段就单单只写恋爱开始的好感，就写尽了其中的五味杂陈。

最好是黎明前无心摊开的

全部，波动于清洁的大气

于空间和时间偶然交会的 

一点定位并且加以占领

下面一段时态是清晨，有光线但不强烈，暧昧的感觉。彼此的好感突然表现了出来，不用相互猜想了，是知道了对方也对自己有点意思。而这是怎么产生的呢？是无心的，就像早晨太阳一下子出来了，照到了荒原上的两棵树，就看到了彼此。而这一关键点是时间和空间的偶然交会，像李商隐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反应在电视剧上，多是男主角的口误或暴雨里相互撞见对上了眼。

其次，我们就那样神秘地

仿佛太初造化所遵循的玄虚

暗中向彼此移动，靠近

以透明的本质，和美丽——

一对急躁的染色体

然后形容彼此默默靠近的感觉，像树暗暗朝对方生长，表面却看不出来，让我想到办公室恋情，呵呵。这种想靠近对方，和对方说话，甚至只看一眼对方的欲望是强烈的，本能的，杨牧形容为一对急躁的染色体。

或者当日头升高到天顶

我们在各种光的袭击

在光的曝晒下慢慢凝固

血脉和骨骼在成型

肌肤暖了，毛发旺盛

甚至尝试发生向彼此

示意vice versa 还能

微笑像和善的人类男女有着

强烈的关心，猜疑，妒嫉

接着好感越发浓烈，像正午阳光照耀。杨牧这里用词真棒！树，也就是爱，不是本身就固定在那里，它开始是虚无的，继而是晨光中暧昧的成型，现在才活了，是在光的作用下“慢慢凝固”起来的。两个人鼓足了勇气，尝试示意对方“你是不是也喜欢我？”，vice versa反之亦然的意思，开始有关心，猜疑，妒嫉，而且是强烈的，爱的感觉一定是强烈的，如果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对方和另一个人亲近你不难受，那绝对是不怎么喜欢。

遂惶然警觉

或许我们进化得太快了些

竟遗忘了最初的承诺，当我们

在漆黑的空间里摸索，手指暴露给

时间行过的虚线去牵引

我们听不见彼此的传呼只感觉

到处都是那交互向往的心跳

仿佛是什么在梦中生长

一绿色的纤维树

勇气爆棚后是警觉，是胆小，是后退。说爱会不会太快了？可能对方根本拿我当朋友，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可能一切只是误会，可能我们两个不合适，可能在一起后很快就会分手。爱是一场赌博，色子抛出去后会担忧甚至是害怕，害怕被拒绝。于是开始回忆当初两人相互吸引的状态，我们听不见彼此的传呼只感觉到处都是那交互向往的心跳，到处都是形容的真好！

最后一段是自我剖析，往更深层次继续深挖爱的感觉。

绿色的一绿色的纤维树

巍巍独立，在焦虑背后在欲望

的地平线接近记忆和憧憬那边

在一片晨烟和细雨之外（我们

从落了锁的门禁这一头凝视它

确定它生长在好像什么的

梦中）好像并不是什么

这是自己的感受，我的爱在我的心里巍巍独立，立在哪里呢？它是什么呢？这种情感里有渴望被对方爱的焦虑。也有欲望，关于记忆和憧憬的欲望，即过去我对你的爱不是白费，希望那时你也一样爱我，以及未来两个人也一起经历的愿望。

下面杨牧变换了一次视角，又从另一个角度来描写。这棵树在朦胧的晨烟和细雨里好像看不出什么，但是当我们往内心深处凝视它，落了锁的门禁，心门的锁开了，我们凝视爱情，又“确定”它的存在，但在哪里呢？它又是什么呢？就又“生长在好像什么的梦中”，又含糊了。爱是摸不准、说不清的。

如封禅高耸的移文，如塔

安详的摇着一组慈悲的铃

如啸聚武士的城堡霍霍

霍霍然磨着一些嗜血的刀

又如烽火台在燃烧，鼓在楼上敲

绿色的一绿色的纤维树

盛夏，又如风球挂在广场上

随气流的速度升高

虽然说不清，但还想说，那就比喻吧，下面杨牧连续用了五个意向描写心中之爱这棵树，画面感极强，五个意向有浓有淡，如波涛，如交响乐的最后乐章，简直华丽的一塌糊涂！第一个意向说爱情是封禅高耸的移文，形容它的神圣，它的超拔；接着话锋一转，如塔安详的摇着一组慈悲的铃，又转而安静，祥和，关爱，塔的形状也和树的形状做了照应；接着又是一转，如啸聚武士的城堡霍霍霍霍然磨着一些嗜血的刀，想象大风天树本身像一个城堡，树叶哗哗响，若一群武士在磨刀，爱情里那种狂暴的成分，不是前两天还有一个女记者跳楼吗？接着又一个重音，又如烽火台在燃烧，鼓在楼上敲，树立在那摇摆，也像绿色的火焰燃烧，爱的炽烈形容出来了，而且是烽火台在燃烧，这是进攻的信号，鼓在敲像心跳，心跳加速但又鼓足了勇气，最后是一个轻盈的和旋，盛夏，又如风球挂在广场上随气流的速度升高，飘飘乎，摇摇乎，似梦似幻，极大的快感膨胀扶摇而上。

好了，可算写完·······奶奶的，累死了！感觉杨牧把爱里面千回百转的感觉全写出来了，而且写的极美，读一遍仿佛重新经历一遍爱情。这些经历我们都有，只是说不出，即使说出来，也说不好，看完觉得两人相爱真不容易，内心要经历这般的苦痛挣扎，所以珍惜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