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希望我的坦诚能对年轻艺术家有所帮助

徐冰:希望我的坦诚能对年轻艺术家有所帮助

2007年春节前,徐冰从美国回来,他将任职中央美院副院长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我和他约在北大校园的方正楼见面,采访期间,徐用我的手机给美院组织部回了一个电话,结合他愿意接受我提出的与“年轻艺术家”话题相关的专访,我当时的直觉是他可能要回来任教了,他回答说“还没定下”。

2016春节将至,昨晚看ARTAND认证艺术家群里的聊天内容,一些年轻艺术家表现出的迷茫、彷徨、无奈……让我回忆起将近十年前的这次专访。每一代人可能都会面对一些共性的问题,曾经的答案或许依然有启示的作用。这篇访谈曾发表在《当代艺术》杂志,并被几家艺术类门户网站转载,希望能对年轻的我们(你)起到一点作用。

房圣易(以下简称房):年轻人在作品的积累阶段会有很长的时间需要独自面对,为了梦想坚持,但是有时会因为不确定而产生无聊、迷茫、困惑的情绪,您的很多作品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制作,您当年是如何度过的?

徐冰(以下简称徐):年轻人有很多的抱负、理想,所以他对每一段时间都是有所期望的。当他看不到每一段时间的结果的时候,他就会有一种紧张感。这种紧张感会带来无聊感。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段都做了什么,或者说应该怎么做。我的态度是,我需要找到一种难度很大,要有大量投入的具体的事情来做。就像刻“天书”,其实每天都是在和物质对话,这种满足在于一种积累的满足。今天刻了几个,明天刻了几个,自己觉得时间没白过,觉得充实、踏实。因为做的时候会有一种“封闭的崇高感”,觉得和很多人排队买菜等等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种自己给自己设定的自认为的崇高感。但当做完之后有一种大的失落感,展览之后又把你带到一个无聊的原点。可能会变得更无聊、更空虚、更失望,因为你祈求通过崇高的努力摆脱一种东西,只有认真的人才会有这种祈求。这时你会去寻找下一个足够刺激你,足够吸引你的事情来做。那有可能就是下个计划、下一个作品的。你说得对,经常会有没有把握的感觉,我后来发现,一般有意思的作品的工作过程中,其实都会有没有把握的感觉。因为你的作品在某一部分来讲是没有人做过的,是没有被证实的。它是否有价值?是否值得费这么大的力气去做,有时候没法把握,会有一个怀疑的。可能越是有意思的东西有时候越让你有怀疑感。

房:很多成名的艺术家,会不断重复自己的标志性符号,年轻的艺术家是不是也应该找到一个独特的符号,然后反复使用,以达到类似于“品牌”的效应?

徐:是这样,不光中国的艺术家这样,国外很多艺术家也这样。就是他搞一个符号化的东西,一直维持他的形象。我觉得这和现在这个时代的环境有关系,因为这个时代给我们的信息源和刺激的内容太多,所以艺术家不找到一个很明确的形象他会被淹没。你东一下西一下的最后大家不会明白你在干什么,因为几乎社会就是这样东一下西一下的,所以你一个人的东西很难显露出来。但这也透着艺术家对自己,对自己在大环境中的位置的不确定和不自信。

另一个原因是受到商业性的影响,收藏家喜欢艺术家主要的类型的作品。比如说,大部分收藏家可能喜欢他的“大批判”,因为这是他比较主要的作品的形式。藏家喜欢最能代表艺术家风格的作品,这等于鼓励艺术家保持自己原始风格或说风格化的东西。

我自己从来不从形式、材料的角度来考虑作品。我的态度就是面对问题,有问题就有艺术。我觉得从材料和风格的角度来考虑(创作),这个艺术家就不会很有出息了,他的路是特别窄的。

房:现在的年轻人走上绘画的道路后,普遍都在画个人的情感,关注自我的生活细节、生存状态,而很少直接关注文化、社会、环境等问题,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创作态度会有多大的发展空间呢?

徐:艺术是表达个人情感的正常渠道。但这里关键的是,你个人情感的大小和你个人情感与社会文化之间的关系。这在于一个人是什么情感型的人。有些人的情感是比较狭隘的,非常个人性;有些人的情感本身就是和这个社会大的文化有很多关系的。比如说,我当时做“天书”,法国的一位哲学家和我说:你这里面有悲观主义的东西,但是你这种悲观主义和个人的情绪低落或对社会不满是不一样的,是有区别的。

其实这里带有宿命的东西,你的情趣、兴趣和情感的方式是与生俱来的,基本上是,你本身有,想扔也扔不掉,你没有的话,想让自己的情感变得很大,我觉得也是很难的事情。实际上艺术肯定是要表达个人情感和个人思考角度。

房:很多艺术家都用作品换来了财富,这也确实是一部分年轻人加入到这个行业的理由,艺术作品制作成本很低,是什么使它们具有了巨大的经济价值?

徐:其实我觉得什么东西最后都要折合出一个价值,这是肯定的。对于艺术家来说重要的是,你要搞清楚艺术家在世界上是干什么的,到底你和社会构成什么样的交换关系,构成什么样的交换链。就是说你作为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你肯定得对社会作出贡献,你能贡献给社会什么东西,然后社会才会回报给你什么东西。很多人就是要做艺术家,很多美院毕业的学生,很多艺术家来北京发展,认为自己有艺术家的才能和气质,觉得自己天生就是梵高,但社会没有给自己机会,或看不到自己的特殊才能和性格。还是要谈价值是怎么产生的,我的那封信上也说了(给年轻艺术家的一封信),比如说我自己,别人买的是什么呢?是通过你的作品提示一种特殊的思维角度,和一种新的思想方式所带来的新的艺术样式,或艺术处理的方法,我觉得这些是有价值的。我后来想,我其实提供给社会的就是这个东西。当然我的技术,例如有人说我的雕工好,或我的装置有一定美感,但我觉得最核心的还是提供一种新的思维方式。

我觉得这是我的作品的核心价值,但是每一个艺术家都要这么做吗?我觉得不一定。我有很多朋友,仍然在纽约街头画像,我们互相之间很尊重,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艺术家。只是有人卖得快,有人卖的慢。别看杜尚,别看安迪.沃霍,最后都是卖,因为必须提供给社会。就像我在信里写到的,有些人一辈子可能就卖一件作品,就卖一个思想。杜尚差不多就是一辈子卖了一个思想。关键看你想得到什么。

房:但是美术史上只记载提供新的思维方式的人以及某一种方式之下的代表人物。现在国内的美术院校开设了类似于“当代艺术”(非国油版雕)似的专业,如果由您带这种专业,您会怎样为教学定位?

徐:对,问题就在这,今天国内整个艺术的发展、走向、弊病,包括艺术到现在奇奇怪怪的样子,其实都和艺术史的写作方法有关系的。因为艺术家都希望能够进入艺术史,能够在艺术史的脉络中有一个位置。所以艺术史的写作方法影响了很多艺术家的创作和他的追求。实际上这和美术学院的教育有关系。美术学院由两部分人,一部份教技术,一部份教美术史。但是这两部份学问之间我总觉得缺少一个环节,不讲一个关系(艺术创作与美术史之间的关系),其实艺术家未必一定要进艺术史,西方的艺术教育非常明显的体现了这一点。艺术史本身的写作方式其实是狭隘的,它由一部份人和一种线索、思维来规范分类艺术。艺术家如果追求更符合艺术史写作的创作方式和参与途径,这其实是一个误解。

纯艺术、实验艺术,与艺术史沾边的艺术是重要的吗?其实未必如此。特别是在这个时代,实际你要从更大的范围来考虑现在社会的文化和艺术。我们试着用将来人的眼光来看这个时代,看今天这个时代,一定会关注能体现今天这个时代最高文明水准的领域和现象。简单讲,就是能代表时代精神的东西。纯艺术、实验艺术未必能代表这个时代的最高文明水准,我相信不能。这个时代由于技术的进步,由于网络技术、人工智能等技术的发展,社会的转型,社会的工作生活节奏走的非常快,这个“快”带动了社会思维的进展。现代艺术远远落后于整个社会领域,真正带有艺术创造含量的东西,未必在纯艺术这个领域。实际上我们能看到,它分散出现在各个新型的领域里,传媒领域、广告业、高科技领域,包括电子游戏等等。我觉得它们的创造性、超前性和未来性远远超过现代艺术。有了这个认识之后,你就不会在考虑工作的时候陷入到“这是不是艺术?”的困惑中。

你需要考虑到自己对社会贡献和你的创造性的水准,要考虑自己工作的本质、价值、意义和必要性。因为相信自己工作具有极大的艺术含量,同时又有艺术之外的很多东西。当“是不是艺术”都不用考虑,那回到第一个问题,你就更不用考虑艺术的材料、风格、流派。这样的思维切入点,有可能让你的工作更自由、更开阔。

房:很多年轻艺术家都渴望得到一些权威策展人的承认,因为那些人似乎意味着通向成功的门,是这样吗?如果是,年轻的艺术家们应该勇敢的毛遂自荐吗?

徐:接近策展人,有时会因为情感得到些机会的东西。人嘛!都是活人,都不是一个机器。但是,我觉得这不是关键。例如我在西方近二十年,我从来没有主动的毛遂自荐过自己的作品,所有的展览都是别人来找我的。当然这和我在艺术界工作了这么多年,和我所处的位置有关系。当然有的人也认为我的态度不一定对。今天这个时代和过去不一样,我觉得现在起码部分的不存在像梵高那个时代艺术家和社会认识之间的问题。过去比如说,只有一个卢浮宫,只能通过春季沙龙、秋季沙龙展览自己的作品,除此没有别的渠道让社会了解自己。而现在各种传媒的发达,因为高科技让这个世界变成平的。艺术家让社会了解自己的渠道相对过去要平等的多。我后来参与了策展工作之后,我发现策展人和艺术家差不多一样地苦恼。因为策展人苦恼于找不到好的作品,找不到自己希望的艺术家。我总有这种态度,你只要有好的作品,只要让大家看到,就会有美术馆、策展人来找你。

现在策展人的方式是新的,但是展览的方式实际是旧的。我要说的是,很多人完全可以通过另外的渠道和社会发生关系。没必要非要通过策展人,通过策展人最后的结果就是通过展览,展览这种方式我觉得影响是有限的,它只在艺术圈本身是有效的。一个展览真正有多少人去看,他的社会效应有多少,这就又说回来了,这种思路又是顺着艺术史的写作方式来思考。因为艺术史写作方式的狭隘,它基本是考察展览、美术馆、画廊等这个线索的一些活动,事实上这个范围之外有更大的空间。


(以下文字节选自徐冰《写给年轻艺术家的信》,正是这些文字,促使当年的我向他提问)每一个学艺术的人都想成为大艺术家,但每个人的条件各有不同。这包括智慧、艺术感觉、经济和家庭背景等,谁都是有长处和局限。会工作的人懂得如何面对个人的局限并把它转化为对自己有用的东西。把局限使用好就会变为长处。就我个人的经历来说,我在中国接受的是很保守的艺术教育,三十五岁时才来到美国参与西方当代艺术的活动。而你和大部分美国年轻艺术家很早就接受了开放的当代艺术的教育,在用语和文化的适应性上都更便于参与到Ny的当代艺术中去。比起你们我应该说是先天不足,但我却从这个”不足”中挖掘出了可利用的别人没有的东西。由于社会主义艺术教育的背景,我就有可能从独特的角度去看当代艺术,又由于新的文化环境和语言的障碍,我对语言、文字误读这类事情就更敏感,艺术也就表现出别人没有的特点。 我的观点是你生活在哪,就面对哪的问题,有问题就有艺术。你的处境和你的问题其实就是你的艺术创作的源泉。大部分来Ny发展的年轻艺术家都急于进入这主流系统。但大部分人和你一样都需要花时间去做别的工作,以维持在Ny的生活开销。这看上去是耽误了你艺术创作的时间,其实不必过多的担心这一点,一方面,你在艺术圈之外所从事的领域、工作和生活,只要你是一个真诚的艺术家,任何东西都将成为财富,早晚会被用到你的艺术创作中去。另一方面,今天的艺术家,重要的不是一头扎到这个系统中去。而是找到一个与这个系统合适的位置和关系。你信上说:”希望这个系统接纳你”,但你要知道接纳你的理由是你必须为这个系统带来一些新的系统里没有的东西,而新的东西在这个系统本身是找不到的。必然从其他领域或两者之间的地带才有可能获得,今天的艺术变得表面丰富多彩但在方法论上却越走越窄,太多的艺术家都会做这种标准的现代艺术,真的不需要更多的这类艺术家进来了。你只管工作吧,不要担心自己的才能不被发现。其实在今天,由于回信的方便,基本上不存在象凡高那个时代的悲剧了。美术馆和策展人与艺术家一样,急的是没有更有意思的作品出来,你只要能拿出好东西美术馆策展人就会来把你的作品抢走,拿去展览。


祝ARTAND的朋友们新年快乐!艺业精进!

房圣易20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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