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渝:读翟建群的《家园》

在 日 本

      ——读翟建群的《家园》

由于远在日本,翟建群的艺术创作很自然地有了边缘的姿态——选择一个视点,然后远远地望过去。于是,一个难以言表的眼神便若深岩之下的一道闪电,刷地一下亮了。然而,暗夜是何时降临的?我们又是如何被照亮的?

  其实,暗夜的降临不是我所能言说的。我只知道继方立钧、岳敏君、杨少斌等人之后,一批70年代出生的年轻艺术家们开始关注自己的身体以及身体的肌肉感觉。在这样的一种感觉里,痞子的无所事事,英雄的郑重其事都成了年轻的艺术家们的叙事资本。在此原型式的资本中,“青春”被年轻的后生们制成了IC卡,人手一张,然后按已所需也按已所乐地开始消费。不同于常规消费的是,艺术家们购买的商品是各自肌肉的感觉,而非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是,这种肌肉的感觉被年轻的艺术家们彻底地柴米油盐化——日常化了。这种貌日常的肌肉感觉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潮流与标牌。而这一潮流与标牌既让我们感受了青春的鲜活,也让我们感到了青春叙事的单薄。更为可怕的是,貌似汹涌的青春之潮还可能因其特有的“行走性”而遮蔽了我们关于家园的守望。“行走性”青春绘画的基本状态是“在路上”,而艺术创作中,除却“在路上”的状态,还有“在家中”的状态——守望。但以当下的青春绘画看,“在路上”的状态大有遮蔽 “在家中”的状态之趋势。

遮蔽可以带来黑暗,而遮蔽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黑暗?于是,暗夜降临。于是,翟建群作品中那一眼深情的回望之光也就闪电般地直指人心。

由于远在日本,同为70年代出生的艺术家,翟建群并未进入或说有意避开了标榜肌肉感觉的青春叙事潮,而是回望家园,这便是他的“美好家园”系列。

“家园”的“回望”是借助窗的开启与框限来实现的。

一个深情(思念又略带忧伤)的眼神,透过窗,透过窗上的玻璃,透过玻璃之外的防护网,探到了一片温馨的房——静静地伫立在黄褐色的略带神性的光里。那略带神性的光辉告诉我们一个起源:上帝的住所。也就是说,房屋(礼拜堂正是一种房屋)曾是上帝的住所。但是,画家并非要讲述一个上帝的神话。作为一名旅日的中国画家,翟建群并不具备基督教的文化背景。他具备的是“远人怀土”式的儒家伦理情怀。因了这一伦理情怀,翟建群的作品便以厚重的笔触,触动了我们身体上那个最为柔软的部分——心灵。心灵深处,父母、兄弟、姐妹以及其他记忆深处的那些见证成长的文化细节都被艺术家深情的回望之光所激活。而这一切又以“房”的形象重新站在了当初挥手别离的路口,它让我们在冬日的阳光里和昨天邂逅。邂逅是匆忙的,但是,匆忙的邂逅却在我们心中引发了轰然巨响。穿过岁月,排空而来的旧箭依然射伤了我们。旧箭发自窗后那双深情的眼。由于这双眼,翟建群的“家园”便呈现为如下图式:远望的眼→框限的窗→远方的家园。在小家(眼之所在),画家的“眼”穿过玻璃以及玻璃之外的所谓“防护网”探寻“家园”。

由于远在日本,日本人不理解画面之上的窗户为何要有钢筋焊的防护网。日本的窗外从无此类。但是,画家画了。不是一般的画,而是把它作为文化细节强调了在画面之上。这便是他的《美好家园》(之一、之四)。

“网” ——铁焊的网,代表一种戒备,也代表一种文化处境。然而,无论如何,那“网”内以及“网”外的“家园”毕竟是生命的最爱。“网”类的框限终不能阻断有关“家园”的探寻。因为,他不仅渴望一切的框限都化成云烟,而且盼望那温馨的家园能够通过他的笔一砖一瓦地以房的形象立在我们途经的路上。

由于远在日本,翟建群的守望姿态也就成了一种叙事上的边缘。而他也恰恰是从边缘出发的。不同于走向中心、走向主流意义上的出发的是,翟建群的出发不是为了远行,为了流浪(流浪是一世界性的艺术母题),而是为了在寻找中回归家园——回归艺术之为艺术的家园。
女作家喻丽清说:“海外的文学一向被讥为边缘文学” ——难入主流的意思,海外人只好用‘礼失求诸野’来阿Q一番,有时又不免心存侥幸,妄想着将来来个‘边缘大反扑’。”作为旅日的中国艺术家,我不知道翟建群是否也曾心存“侥幸”,我只知道他在静静的家园里静静地讲述着只有家中才可能有的温情故事。他的讲述竟让我想起了宋人蒋捷的《虞美人》一词。词是这样写的:“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北。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里,蒋捷通过少年→中年→老年三个生命时段以及歌楼→客舟→僧庐三处不同的“房”,喻示了人生之“悲欢离合总无情”。而翟建群的“房” ——家园系列却只有温馨与宁静,它母亲一般地无言,也母亲一般地无时不在呼唤着归来。于是,远在日本的翟建群便有了“不如归去”的心情。这一“归去”的心绪也就成了翟建群“家园”守望中的一个基本的艺术命题。

归到母亲的怀中,也归到艺术的根上。归根之后,在不在所谓的青春叙事类的主流潮中,便是无可无不可的事了。

事实上,没有边缘,也就不存在主流,反之亦然。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问题。在70年代出生的艺术家们的青春绘画中,如果少了翟建群们在边缘位置的家园守望,那么,所谓的青春绘画便不仅是残缺的、可疑的,而且是令人遗憾的。故此,我瞩目边缘的力量,无论这力量离我们多远,也不论它在日本,还是在美国,我都深深瞩目着,因为它代表了生命之中最为敏感也最为温暧的部分。

                                         刊载于《江苏画刊》2003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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